最近可能是自己這幾年來的工作生涯過得最順遂的一段時光了,繼國巖勝走在夕陽逐漸西落的巷子裡,忽然沒來由地生出這一番感慨。
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拋棄了自己原本追求的一切來替鬼舞辻做事時,鑑於對方在政治界的惡評,他以為會有一場惡劣的長期抗戰要對付,比如說打點一下名聲、梳理一下混亂的人脈關係,以及阻止他的上司幹些既浪費錢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實際助益的事。前兩者確實花了巖勝一番心力與時間才搞得像模像樣了些,畢竟巖勝也清楚,只要時機與台詞擬得足夠妥當,無慘本人確實是有那份魅力能讓一批人對他傾心為他所用,總算無慘還聽他的新任秘書安排行程,事情進行得都還順遂。
真正讓巖勝鬧心的其實是最後一點,他能讓上司採用他的計畫,不代表他也能讓上司放棄上司自己的計畫。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你說什麼?巨蛋那個時段都已經被產屋敷預約了?要給從他們學園畢業的學生舉辦演奏會?這不可能,怎麼可能把我可以的時間都掐得那麼恰好……!你是怎麼辦事的黑死牟!」
「很遺憾,就是那麼恰好,無慘大人。」巖勝平心靜氣地回答,語調緩慢,毫不心虛。「產屋敷早了我們一步進行預約,我也無法可想,非常抱歉。您要舉辦政治演講以及粉絲握手會的話,還是有許多其他地點的,請放心。」
「嘖……!」
——大約就是這麼回事。
最近,每當無慘想出什麼繼國巖勝怎麼思考都覺得不妥的計畫時,很奇妙地,它們都會被產屋敷家完美地阻止。百試百靈。
一切都太過於一帆風順了,以至於他幾乎都要覺得無聊起來。固然,擬訂計畫與看著計劃一步步按照自己的心意實現本身就令人興奮與雀躍,但如此彷彿一切困難都自然而然被排除的感覺,還是讓巖勝有些不適。
彷彿少了些什麼該有的東西一樣。
或者也可以說,多了些什麼不該有的東西。
於是終於走到巷子深處的巖勝猛然停下腳步,轉過身,優雅地拿下他工作時一般從不離身的墨鏡,露出底下軟紅色的雙眼來,微微一笑。
「出來吧——找我有什麼事嗎?」
一個男人人從電線桿後面閃了出來,看起來有點狼狽,但還是勉強扯出了一個大大的露齒笑容。
「哎,小哥,你也太敏感了……就是看你身材挺不錯的,想等人少點要個聯繫方式,我臉皮薄,大街上人太多了……」
「……哦?」
巖勝微微瞇起眼睛,打量起眼前看上去還沒自己高的男人。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只要一出工作的大樓,他就感覺有一道目光如影隨形地跟著他,糾纏不散,但對方非常敏銳,但凡他稍微有一點往人少的地方繞的意思,那股氣息就消散了,於是他鬧了好久也抓不出來是誰跟蹤自己。如果這段日子以來跟蹤他的就是這個男人,那搭訕的說詞就肯定是胡說八道。
「……你靠近點,我都看不清你的臉。」
想到這裡巖勝又對他禮貌地笑了一下,甚至主動招了招手釋出好意,嘴角勾得彎彎如月。男人像是很受寵若驚一樣,連忙往前踏了好幾步,險些鼻子都貼到了他的鼻子。既然要說是搭訕,就讓他揩些油回去也無所謂,說不準還能釣出他背後的尾巴來。由於這幾年來一直是有意隱密地替無慘做事,自己的化名黑死牟都不多人知道,長相就更不必論,如果此人是產屋敷察覺到了他的身分派來試探的,必然不能輕易放他回去。
「剛才一直在看小哥的背……背影,」男人的眼神遲疑的逡巡了下,看起來似乎是很正常地因為搭訕而緊張。「沒想到你臉也這麼好看,我、我真的能要聯繫方式嗎?」
巖勝的決定下得很快。他指了指自己還勾著笑容的唇畔,傍晚的微風吹得他的嘴唇有些乾燥,但還是含著淺淺的紅。
「就看你的技術吧。」
就在巖勝伸手去拿掛在後腰的電擊棒之際,一聲難聽的鈍響毫無預警地撕裂了空氣,正要朝他吻來的男人身體一僵,直接倒在了他的懷裡,他差點都沒托住。
他迷惑地抬眼一看,眼前的景象直接讓他雙手一軟,於是倒楣的男人隨之整個應聲砸到了地上。
一張幾乎跟繼國巖勝一模一樣的臉浮在逐漸暗下來的夜裡,就站在倒下的男人原本位置的正後方。
他親愛的,自從大學輟學後整整七年未見的弟弟。
繼國緣壹。
「很抱歉……」弟弟開口了,他臉上毫無表情,兩道眉毛平伏著,微微垂下頭。「如果我再早一些路過,這個人就不會碰到哥哥了。我應該早點路過的。」
弟弟身上穿著一件可能是買了幾年都沒換,於是跟他愈見良好的體格越發不合襯,緊緊繃在他身上的短T,底下倒是套著活像睡褲的鬆軟衣物,手上還拎著一個塑膠袋,超商的,巖勝都可以透過袋子看見裡面的雞蛋跟牛奶了。
巖勝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或說點什麼,但他什麼都做不出來。為什麼繼國緣壹會在這裡?他們老家明明在幾個縣之外!
於是拚命思考這個問題讓他錯失了可能原本就不存在的唯一逃脫機會。緣壹伸出沒拿塑膠袋的那隻手,一把扣住了巖勝的手腕。
「我想哥哥應該也有不少想問的,我也有很多話想跟哥哥談一談——您放心,我不會問您為什麼突然消失的——,我租的地方就在附近,我們回去聊吧。」
巖勝覺得現在他才是那個既聾且啞的人,彷彿聽不懂弟弟在說什麼也講不出半個字,他下意識地想抽回手,但弟弟紋絲不動。
「好嗎,哥哥?」
還有什麼好談的?巖勝茫然地想,明明當初堅持要待在老家跟女友結婚建立家庭,怎麼也不願意離鄉背井出世的人,就是緣壹自己。
「——哥哥現在是做些什麼工作呢?」
「…沒有什麼,就是些文職的事,沒什麼可提的。都還算順利就是了,你不用操心。」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巖勝雙手捧著弟弟給的小咖啡杯,小口小口的啜飲滾燙的液體。弟弟泡的咖啡從以前到現在都很難喝,好在知道他喜歡多少牛奶與糖量,所以還能接受。
「……那,你呢,為什麼在這裡。」
這句話問得有些艱困,但弟弟似乎毫不在意。
「畢業之後被推薦了一份工作,輾轉之下就還是跑來東京了。」
「你……的女友?還是該說妻子呢?她沒有跟你一起嗎?」
「分手了。很久以前。」
回答的聲音就像泉水流出一樣圓潤清淨,一點點遲疑與動搖都沒有。
「我跟她對未來的想法還是產生了分歧,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現在在一間學園擔任顧問,薪水也還過得去。就是沒想到原來一直跟您在同一間城市……」
緣壹垂下眼,看上去既乖巧又顯得有些可憐。「要是能早點遇見哥哥就好了。我很寂寞,哥哥。」
現在巖勝感覺喝下去的咖啡全堵在了胸口。
或許當初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一心想把弟弟跟自己一起拖出那塊小鄉鎮,全沒考慮過弟弟的心情。但,他的弟弟,他有如受了天神的寵愛一樣身懷神才的弟弟,僅靠自學就熟用了多國語言、在大學裡的數理科發想都超乎常人,有時甚至連教授都能駁倒的他的弟弟,告訴他自己不打算繼續學業了,不想讓家裡負擔那麼多學費,自己只要繼承那兩畝老田結婚生娃過小日子就夠了,大學哥哥讀完就好的時候,繼國巖勝的世界都崩塌了。只有那一瞬間,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弟弟。
所以巖勝逃走了。
丟下他失敗的付出與感情。
但現在又如何呢?
弟弟還是乖乖讀完了大學,自己出來工作,租著這樣一間小房子,在陌生的大城市裡孤身一人。
「緣壹……」
他感覺頭有點暈,可能是因為想哭,但在他放下咖啡向緣壹伸手的時候,他的弟弟還是立刻湊過來,緊緊把他擁在了懷裡。
「哥哥,今天一定還是受到驚嚇了吧?好好睡一下吧,我會一直在您身旁的。」
弟弟的手暖暖的,手指深深陷入他的腰裡,逐漸模糊的意識中他嗯了一聲,緩緩閉上雙眼。
陷入睡眠前最後的瞬間,緣壹似乎也終於露出了安心的笑容。這大概是今天不期然的重逢後第一次看見弟弟笑吧。
「從今以後……一直一起。哥哥。」
落向巖勝手機的眼神閃著黯淡的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