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今夜又是不見月影,空氣嗅起來分外寂寞。加班回家的路上不虞下了大雨,我踩在每踏一步都會濺起寒風與冷水的磚地上,思索了很久,決定還是攔手招了一輛恰巧路過的計程車,這樣我不必因為淋得太濕回去被兄長嫌棄,司機也能多賺一份車費,未嘗不是一件壞事,這麼想著,我拉開了後座的車門坐進去。
然而,我大概是稍微誤算了。
「小哥,這麼晚才下班辛苦了啊,太太還在家裡等你吧?雖然賺錢很重要,也不能太丟下老婆啊——」
我一時窘迫於如何回答這個突然的問題。司機看上去已經五十後半了,帶著親切的微笑,或許他是真心擔憂我與那獨自在家的妻子的關係吧。車窗的隔音效果很好,在車裡幾乎聽不見外面滂沱如傾的雨聲,只有靜默與彷彿在另一個空間流溢的電子音樂蒼白地嘎嘎作響。或許是捉到了我臉上的困惑,司機哈哈笑了一下,很標準,很像是生活安康和樂的人在心裡有著倒不完的善意,急於潑給別人的神情。
「別多想,小哥,我看你西裝革履的,人長得也整整齊齊,肯定是早就成家了吧。有孩子了沒啊?」
就在此時,我的話匣子終於像是掉了鎖一樣,莫名其妙地打開了。我告訴他,我妻子已經懷孕數月,但是由於經濟拮据,我不僅無法額外替她請一個照顧生活起居的幫傭,還得每天這樣加班到很晚,讓她一個人孤零零等我回家。「我非常難受。」我聽見自己這麼說,語意誠懇字句鏗鏘,彷彿我真有一筐無人可言說的憂愁心事,只能在暴雨深夜中對陌生的計程車司機娓娓道來。
但是能怎麼樣呢,兄長。我終究不好辜負他的期盼。我要如何向他啟齒,我年近而立仍未有過任何一名對象,遑論娶妻,在家等候我的只有兄長一人——況且我甚至不知道您是不是真的還會好端端地待在家呢。
「這樣啊,那你可千萬要照顧好她啊,別讓她操勞過度了。好啦,到了,請下車吧。」
我沒有回答,只是對友好的司機同樣友好地點頭致意,開門出去,關上,完美地處理掉了這句對我前世最大最尖銳的諷刺。
客廳的檯燈是開著的,但是打出來的燈光太薄太暗,顯得整個房子暈呼呼霧茫茫的,也不知道兄長是不是真的還在。我打開門口的大燈,輕聲喊道:「哥哥。」
一只修長白淨的手臂從沙發探了出來,是兄長的右手。還在。我不確定該不該安心,但終歸是舒緩地嘆了口氣。很快兄長就攀上了沙發椅背,髮絲垂到了臉上,披著的純黑色T恤是我還在讀大學時特別喜歡的那件,領口直接掉到了肩膀下,弄得鎖骨與頸上純白的繃帶全部一覽無遺。
「歡迎回來,緣壹,你好慢啊。」
「非常抱歉,哥哥。」
對著那青紫的臉頰上滴露出的美麗笑容,我只能勉強如此應答。
還會呼吸,還在這裡,除此之外,我哪裡還敢對您有其他任何僭越的要求呢,兄長。
「又被丟了額外的工作對吧?不是讓你要學著一點怎麼拒絕別人嗎?你就是人太好了。」
「……我並不是什麼好人。」我看著發白閃爍的電視螢幕說。兄長身上只穿著那一件上衣,原本就是比較寬大的設計,所以還能蓋住大腿,衣物拉扯過的細薄陰影在兄長的肌膚上浮蕩。
「你就是啊。不然像我這樣的哥哥,你一早該掃地出門了吧?」
我沒有回答,在辯論虛浮的字眼與構建的理論這方面,我從來也都不如兄長。大概是高興我暫時閉嘴了,兄長枕在我腿上的頭磨蹭了一下,左手摟住我的脖子向下按,輕輕在唇上吻了幾下,舌尖掠過因為雨和水氣而濕潤的皮膚。雖然就這麼把舌頭伸進去也可以,但現在我沒有太多接吻的心情。我抓住兄長纏繞我的左手。
「傷口增加了。」
兄長嘖了一聲,倒回我身上。
「出不了人命的,緣壹。」
「您這樣是會留下傷痕的。」
我撫摸著兄長跟光潔的右手完全不同的左臂,儘管是完全癒合的傷口,刀劃過的地方仍然有著突兀的腫痕,舊傷已經泛白,新傷卻透露著薄嫩的紅。這麼說起來我同司機說的話也算真心實意,如若可以,我確實想索性不要上班,永遠待在兄長身邊,至少確保他不會再只是因為無聊就一時興起給自己多添兩道疤痕,但即使我能不吃不喝,為了兄長不要餓死,我還是得去上班。這確實非常難受。
如果說有什麼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就是,至少兄長決不會自我了斷吧。
「傷痕而已,誰沒有幾道。」兄長蠻不在乎地說,確實前世的兄長在許多地方也有大大小小的傷,肩上,胸前,腿上臂上,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即使是有著傷的兄長,看上去也依舊出塵一般地美麗。不,不如說,脆弱的傷痕與那精實的身軀相映起來,反而顯得更加動人媚惑,彷彿慫恿著他人肆情對待他,讓那精緻俊美的五官扭曲,在苦澀的悅樂中流連忘返。
今世的兄長,大約也是如此。所以兄長才能一而再再而三、輕易地誘引到對兄長死心塌地的男人,在任何一個我無暇注意的縫隙間脫身而去,最後帶著一身其他男人留下的傷痕,露出天女一般溫柔的微笑,悄悄地回到我的身旁。兄長的溫柔是那麼可怕。
我憤怒過,生氣過,流淚過,甚至最後哽噎著低聲哀求過。
「……您這邊的傷都還沒消退呢,哥哥。」
我輕輕放下兄長的手,轉而撫摸他臉上的瘀青以及脖子上的繃帶。已經幾天過去了,這兩處屬於另一個男人的傷痕仍未痊癒,我不恨那個男人,因為我知道,實際上最痛苦而幾乎被逼瘋的,不是我這看似可憐的兄長,而是他才對。
「啊啊……」兄長的指尖捉住我的,放到唇上輕舔。「那個人不生氣的時候真有幾分像你,所以我當時確實想過就這麼被他掐死也不錯……但是你的臉又出現了,緣壹,你的臉,於是我就算了。緣壹,你還想讓我等——」
我低下頭去,吻住了兄長。
在這之後的話,我不想聽。
發現自己這一世也得以作為兄長的雙胞胎弟弟出生時,我無疑是幸福的。在失去所有的羈絆之後,對任何一點感情的失而復得都是如此令人可喜,何況兄長就如同當年一樣,仍舊對我如此溫柔,照顧我無微不至。在我終於開口喊他之際,兄長臉上露出的不是錯愕與徬徨,而是真真切切的驚喜溢於言表的燦爛笑容。
在那之後,我再三小心翼翼地試探,終於確認了,兄長並沒有前世的記憶。這是望外之幸。我希望兄長永遠也不要想起來那些逼得他終究化身為鬼的可怕事情。
這一世的我很普通,比不上兄長的頭腦,體育成績也只是稍微比別人出色一些,長到十幾歲,兄長依然如幼時般溫柔,幾乎都快要讓我相信他的眼裡只有我的程度,雖然與以前兄長靜默地凝視我的眼神裡蘊含的溫度不同,但,這樣下去應該沒問題,這次一定能好好地跟兄長做為世界上隨處可見的、普通的兄弟,就像那個同我搭話的司機一樣,平淡而幸福地過完這得來不易而更顯難能可貴的一生。
但是。
十七歲那年,兄長站在窗台上,春末的微風吹拂他如今不再留長的烏髮,一絲絲在空中飄揚,彷彿下一刻就能把他捲在東風裡帶走。兄長沒有哭,他看著我,只是微笑著,美麗的,像五百年前一樣的,滿是傷痕的夾帶血色的鮮活的笑容。
「緣壹,活著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我呆立在房裡望著他,一言不發。兄長是如此神思聰慧,瞵視昂藏,而我又是何等愚笨的痴人。對我來說,確實,只要這一世能待在兄長的身邊,即便遇不到曾經的妻子,結交不了新的朋友,那也就足夠稱作為滿足的小小幸福了。但兄長與我不同,他似乎總有更高的追求、更遠大的盼望,渴求著什麼東西能攫住他帶他離去,尋到一處無人得見無人可以領略的聖域美地。
我多麼希望那個人就是我。
但我不是,兄長,我終究是不理解兄長的。
「緣壹,你不願意告訴我的話……」
兄長伸出手,把我一起拉上了窗台,緊緊抱住我,兄長的體溫微涼,身體有些軟,很舒服。
「那你就殺死我好了。」
兄長的嘴唇緊貼著我的,每個字都顫巍巍地擦過,與體溫完全相異的熾熱吐息吹在我的皮膚上。
那是我跟兄長第一次做愛。兄長沒有抵抗,順從得甚至可以說是迎合地接受了我。兄長纖長又緊實的腿夾在我的腰上,即使自已已經喘得淚流滿面,全身都在重複攀到頂點的餘韻裡顫抖著抽搐也不肯放開,就像數年後的現在一般。略嫌狹窄的沙發努力承擔著我跟兄長的重量,我知道兄長應該是喜歡更粗暴一點的性事的,所以才會不停地離開我,試圖尋找同我相似的男人,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捨得對不管是靈魂還是身體似乎都已經傷痕累累的兄長下狠手。我只想像他對待我的,溫柔地撫摸他,殷切地侍奉他,全心全意地疼愛他。緣壹、……嗯、還要…別停,不曉得去了幾次的兄長軟軟糊糊地說。實際上在這之前幾乎被做到失去意識的兄長似乎說過如果就這麼死在我身下也很不錯。
我當然是不可能讓這種事發生的,兄長。
就如同若是把兄長綁縛在床上,戴上鎖鏈鐐銬,大概兄長就不會再有任何機會離開我去找別的男人了,甚至我想兄長可能是希望我這麼做的。
但是兄長,您也知道的,我終究不願意。
我疼惜地吻了吻兄長的受傷的那面臉,瘀青似乎消了一些。
「等到您和緣壹過完一輩子,我會考慮的。」
兄長瞥了我一眼,泛著情潮紅色的眼尾拋來一個不滿又妖冶的輕眄。
「你可真是、過分的弟弟」
這是我的台詞啊,兄長,我想著,又一次堵住了兄長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