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想來,那還是鬼殺隊的隊員們第一次看見繼國緣壹的笑容。
明艷的,宛如晚春和煦的微風裡百花一齊盛放一般璀璨的笑,就綻放於剛剛從任務歸來、羽織上都披著塵土的日柱那張線條乾淨而血痕猶存的臉上。他笑得那麼好看,一步一步踏進會議開到一半的柱們呆望著的視線之內,毫不顧慮地搶走所有目光的聚焦之處,彷彿他天生應當如此。
「緣壹有一事相求。」
單膝下跪,姿態俐落,低眉俯首,燃燒著赤紅焰尾的髮與同色的衣襬卻在空中飛揚。
「——殿下,請容許我將家兄保護於您賜予的宅內。」
繼國緣壹在任務中意外找到了與自己失散多年的兄長。在他自己當著柱合會議明示了這件事,並且隨即調用走隊裡一半的醫療資源後,消息大概是以爆炸擴散的速度不脛而走。比起找到,可能說撿到還差不多吧,有人刻意冷笑著,掩口私語,據說那人啊都殘了一大半,勉強撐著一口氣息而已,就算活下來,也是廢人罷了。日柱大人也有救不成的人哦。這樣的聲音自然很輕易就能傳到日柱耳裡,一點不忌諱,明著欺他性格溫厚,不多言語罷了。
果然,不論是他人的賀喜之聲或中傷之語,繼國緣壹一概不聞不問,只是靜靜地露著笑。
清淺的、幸福的笑。
任憑手起刀落間曾是人類的不祥之物灰飛煙滅。
啊啊、今天也,要快些把任務完成歸去才行。
那人端坐在他的屋裡,肩背立得筆直,潔白的後頸卻流下了優雅的弧度,鴉羽一般柔順漆黑的髮絲隨著主人轉頭,一綹綹滑落在肩上,那是他每天都要細心梳弄,俯首輕吻的長髮。
向著他的那半張臉被一片猙獰的傷痕掩蓋大半,描繪出側顏的曲線卻仍然動人,宛如花瓣腐朽委頓,莖身卻依然孤傲挺立,試圖繼續綻放它高潔氣度與艷色的殘花。
花對他嫣然笑了,口角噙著的弧度像花蜜緩慢地蜿蜒滴落。
「你回來了,緣壹。」
兄長伸出僅剩的左手,對他展開了無法構成擁抱的懷抱。
「兄長!」
看來今天兄長心情不錯,緣壹心裡高興,三步併兩步就撲將上去,把自己深深埋進那個溫柔的懷抱裡。因為路趕得太急,他身上還有不曾徹底乾涸或者化灰的血漬,來自他夜明前匆匆斬落頭顱的那只鬼,但兄長並不在意,還是輕撫著他的背。
「這次花了不少時間啊,……莫非,是不想太快見到我?」
微微瞇起的眼像珍稀的瑰石般折射馥麗的色彩,或許兄長只是想逗逗自己,但緣壹禁不起一點懷疑,慌忙抬起頭來可憐兮兮望著對方。
「不是的,是有一些別的事情耽擱了……兄長,你看,這個。」
有些依依不捨地從兄長溫度微涼卻特別舒服柔軟的懷中退開來,緣一伸手,從襟裡摸出了一個繡囊,小心翼翼地解開人家替他用錦線系上的結,倒出樣東西來。
「兄長,看,很漂亮對吧。」
「……哦?」
巖勝湊近細看,只見躺在緣壹掌心的,是一串鮮艷的紫藤花,花緣微微捲著,色彩彷彿像還含著露珠一樣清透飽滿。
「你從何處弄來的?」
這串藤花怎麼看都像是今日清晨才恰恰掐下的,但現在並非藤花的花季。奇了。
「這是我救下的一位老人家裡的物什,說是受不知道什麼神社祝福過的藤花,即使被摘下來多年,依舊栩栩如生,我實在喜歡,就和他用隊裡的紫藤香囊換了……」緣壹笑了笑。「若不是我湊巧救了他的命,他還不願意換呢。」
說罷弟弟又湊了上來,在巖勝肩上心滿意足地磨蹭。巖勝隨意順著他蓬鬆的馬尾,若有所思地望著那串花,捲曲的髮絲從指間滑過:「好看倒是好看,你要他做什麼?你難道還需要避邪驅鬼嗎。」
「您不覺得很神奇嗎?明明被摘了下來,與本株分離,卻依然如此美麗地綻放著……」
緣壹吻著他的耳垂,抬手把花在他眼前比晃了一下,隨即迅速把短短的花莖別進了他另一邊的耳側。
「……緣、」
「啊啊,果然——」
緣壹放開了他的兄長,摟著他的雙肩轉到正面,看著花墜在潔白的耳垂旁微微地顫,像打量一盆精心安排過後妥當插放完的花景,露出了饜足的笑。
「十分適合您呢。」
「……」
簡直就像看不見巖勝抿唇的笑容一般。
「兄長,」他只是滿懷憐愛地梳著盤著花的烏髮,「我都布置好了,明年屋外的藤花就會盛開了吧,請您放心,緣壹絕對不會讓您再受到任何一點傷害……再也沒有任何事物能從緣壹身邊奪走您了。」
巖勝垂下眼,緩緩放開了逐漸開始咬得生疼的牙根。
「……那還真是變得可靠了啊,緣壹。」
大概是在出乎意料的地方被誇獎了,弟弟兩只眼睛一下閃閃發光,在他還來不及訝異居然有兩分可愛前就吻了上來。那是非常溫柔的親吻,就像生怕弄碎了他一樣,小心翼翼地捧著他的臉,細細輕啄唇瓣,舔過每一寸柔軟脆弱的地方。
「…………、」
做為回應,他只能順從地用僅剩的那只手環上弟弟厚實的肩背與脖頸。
是啊,不論是多麼溫柔的桎梏,終歸繼國巖勝都已是逃不開的了。
這片疤痕。這只廢了的眼。這只殘了的手。這副除了跪坐在這裡什麼都做不了的身軀,他僅剩的一切,全都是任由弟弟擺弄安排的存在。不。豈止是他自己,這一片地方,都是繼國緣壹細心規劃的淨土,他夢想的桃源境吧。
不過身在其中的卻是自己,對弟弟來說,恐怕只好算是差強人意了。
巖勝並不是沒有努力過。
只不過他已經知曉了自己的努力所換來的終局。
原本他想要贈留給弟弟的,並不是這樣殘破如同無用垃圾的身體,和亡羊補牢似的扮家家酒生活,而是自己對全人類乃至全世界都最為友好親切的死亡。假如繼國巖勝從一開始就坦然面對注定好的命運乖巧去死,而非在沒頂湍流中難看又淒厲地苦苦掙扎,或許隨便什麼事情都會得到更好的結果,比如從此沒了鬼世界變得更加美麗之類的。
可惜,他料想的事,永遠都不會盡如他意。
——永遠都會毀在緣壹的手上。
看見兄長的那個瞬間,緣壹就知道自己來晚了。
兄長雖然身著戰甲,身邊卻一名護衛都沒有,只有一把折斷在一旁,刃鋒顯得蒼白無比的刀,還有壓在他身上的鬼,正貪婪地大口啃食著那條精瘦的手臂,而兄長早已昏了過去。
自己拔刀揮去,斬飛惡鬼的頭顱不過是不到一秒間的事,可是兄長受的傷卻再也不會復原了。
緣壹呆呆地握著一滴鬼血都未來得及沾上的日輪刀,踉蹌著走近那個已經失去意識的身體。是他害的,全是他的錯,他來晚了,他又沒趕上,他總是沒能趕上,總是這樣。如果兄長死了,他——
「……、」
兄長的嘴動了一下,滿是血汙泥痕的臉上,左半邊帶著眼睛被五道深深的傷口掩住了,僅剩的右眼眼瞼顫動,微弱地撐開,裡面混濁的瞳仁似乎在試著找尋他的方向。
「…………緣、……壹,是你……嗎?」
緣壹雙膝一軟,幾乎是用癱坐的方式跪了下來,他無從分辨那樣沙啞破碎的聲音蘊含的是怎樣的感情,他對此從來一無所知,甚至無心關注,他能做也唯一想做的,只有把眼前那具恍若細雨飛花,隨時都會消逝而去一樣的身子攬進懷中。
被血花濕潤的豔紅唇瓣微微開闔,緣壹死死盯著那裏,聽見屬於自己的心跳瘋狂鼓動的聲音,兄長還活著,兄長還有氣息。還有救。
帶——我——走。
那就是構成契約的言語。
彰示如今的兄長已然屬於他的證明。
「……可真好睡啊,緣壹。」
醒來的時候,巖勝仍然維持著擁他入懷的姿勢,一動也不曾動,連耳畔那串新別的藤花都沒有搖晃一下。許是連日趕路過於辛勞,緣壹居然就這麼在巖勝的懷裡睡著了,兩人連被褥都不曾鋪上一張。兄長維持了正坐的姿勢這麼久,應該多少疲憊吧,但緣壹還是捨不得馬上離開,倒反把對方的腰抱得更緊了些。
頭上傳來無聲的歎息。他知道,是兄長又一次應許了他小小的任性。兄長總是對他最好的,不論是幼時,抑或久別重逢的如今。
「……今天,不做?」
這次的聲音明顯細小下去了,他蹭著聲音的主人的腰,又疼惜地揉了揉那裡的緊實肌肉,他知道它可以為了自己折成多麼柔軟婉曲的線條。然後他搖了搖頭。
「兄長今天該讓身體休息了。您還沒用餐吧,也該餓了,我一會就起來給您準備。」
巖勝靜默了一瞬,像是要說什麼,但最後落下的仍是順從的話語。
「好,都依你。」
披著朱紅羽織的身影忙碌著生火燒水,打理食材。弟弟喜歡做菜,巖勝是知道的。不只喜歡做菜,還喜歡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餵他飯菜,喜歡看他把所有東西吃得乾乾淨淨,喜歡看他微笑著說很好吃,緣壹真厲害。
緣壹喜歡對他做的事,喜歡得到的反應,如今他也算是知道盡了,並且能夠像呼吸一般自然且從善如流地對應。而他的弟弟,他高潔的弟弟,倒是一點也讀不懂他卑微的請求。
第一次出手誘惑的時候,弟弟明明露出了那麼可愛的表情,眼睛睜得圓亮,卻躲躲閃閃地不敢去望他衣襟底下的鎖骨,兩頰紅得像要滴出血一樣,簡直跟未經人事的少女似的。若非巖勝早知道他有過家室,八成真的會如此相信。
就連抱他的時候,繼國緣壹看上去都是那麼純淨而不沾塵埃,無論多麼深入,塗滿繼國巖勝內心的泥濘與絕望,他仍然連一點點都不曾染上。
想來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吧。
「兄長,馬上好了,您要在屋子裡吃嗎?我看今天月色甚好,也不怎麼冷……」
「你想在廊下吃便在廊下吧。仔細打破碗盤。」
其實他不餓。巖勝一天的消耗實在太少了,絕大部分時間都是枯坐屋內,遵從緣壹的話決不踏出房子範圍外半步,最多到庭院裡信步幾許,賞兩眼沒精打采的花。但弟弟覺得他該餓了,他便也不去反駁。畢竟如果可以,他只想被單純而絕對的快樂淹沒,足夠沿著脊背蔓延而上,麻痺他的腦髓,摧毀所有無益思考的快樂。緣壹是可以給他的,只不過不願意總是給,弟弟要為了他的身體著想。偶爾也替我的心著想一下吧。這種話即使想講也沒處去說。
他已經沒有說的資格了。
雖然巖勝完全不需要別人幫持也能自己站起來,畢竟他缺的是手不是腿,但揮開緣壹顯得更加沒有意義。被扶著走到廊下時,幾盤子素菜跟兩碗飯已經擺好了在那裡,甚至還有一小碟子酒。弟弟把他攙到了有酒碟的那一側坐好。
放開他的手之前弟弟在他額上吻了一下,巖勝抬頭,展眼望去,很快便要到日出時分了,天邊卻仍是是月色空明,一派清麗,確實好看。
「這是之前殿下贈送的燒酒,還沒機會開過,」緣壹在另一側坐下,不知為何略帶靦腆地朝他笑了笑。「就是不曉得合不合兄長脾胃——空腹喝酒不好,兄長先吃點東西吧。」
大概是察覺到巖勝有意伸手去拿酒碟,一雙筷子挾著菜就先突到了他面前,緣壹淺笑著看他,溫柔似水,不容拒絕。巖勝也沒有拒絕,只是乖乖張口,慢慢地吃掉,弟弟一口一口餵給他的飯菜。
「很好吃,又進步了,緣壹。」
差不多用畢時,巖勝才淡淡地說,伸出左手去拿酒,這次緣壹沒有阻止,只是看兄長指尖扣著碟緣,仰起頭,一飲而盡,上揚的喉尖微微顫動,他一下子遐想到了更加甜膩的畫面,連忙移開眼神,不敢再看,生怕再多看一眼都會因為過於貪饜不知足而失去終於握在手中的美好,但嘴卻像不聽使喚一樣自己開口了。
「兄長……緣壹現在真的,覺得很幸福。」
悶悶一聲叩在木地板上響起,是巖勝喝完了。
「……是嗎?」
兄長的語調非常輕柔,緣壹不由得便轉頭去看。黎明前群青色的月華薄薄地灑落在巖勝的側臉上,正迎著疤痕交錯的那一面,不規則的撕裂殘痕襯著白皙的肌膚,以及耳畔色澤艷麗的紫藤花,折射出的光彩既透明又虛幻。
而那樣的兄長,正在對他笑。盈盈的眸裡盛著淺淺的紅。
「我也……覺得非常幸福,緣壹。」
至少我還擁有最後一點,做為讓你幸福的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