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識之際,痛早就已經不配構成痛,快感也從來不曾存在。想想竟也理所當然,凋零委地的花瓣殘骸即使再被反覆碾爛,又怎麼能給瀕死的枝頭帶來分斷式的苦難。所以他只是睜著眼睛,看著一切朝自己襲來。手。嘴唇。利齒。性器。解離開來都顯得荒謬,甚至帶著一些趣味,不值得笑出聲的那種。所以他只需要當一只乖巧的娃娃,在拳頭迎來時不動不哭,在暴力貫穿時虛弱地呻吟出聲。只是如此的生命。孽障。孽報。孽緣。今生曾經做為父親的男人最常提著他喊的字眼,居然同前世也所差無幾。不過都是造孽罷了。
偏偏那個人。
他絕望地想。
偏偏那個人,總是喜愛突然出現,無緣無故地打破他的世界所有因循苟且的倒錯常理。
那雙溫暖而修長的手撫上他青紫交錯的頰畔。
————強烈如同火花在腦髄中一氣爆裂的痛苦在那個瞬間全部炸了開來。
為什麼偏偏是你。
昏過去之前他滿心憎恨地想。
繼國緣壹。
緣壹拉開紙門,回到他那間和洋折衷的小房間裡時,正看見有人縮在床上,即將入冬的時節,倒連被子都沒蓋一張。
繼國邸固然佔地相當寬廣,宅子也建得氣派,但緣壹一心便是不喜過於空曠的空間,自把宅子裡的大房間都挪去做了客房招待廳藏書室倉儲間武器收藏庫等等能見人不能見人的用途,自己則絲毫不理手下人的勸搬進了就比三疊大沒多少的小隔間裡。這屋子本不是他建的,跟他的喜好沒關,而橫豎他這輩子也不打算娶妻,不知道住個小點的屋子那些人有什麼好攔阻的。繼國組堂堂九代目組長住得小家子氣沒排面?那更有趣了,既是堂堂組長,氣派還要靠區區住房展現?想他指尖一推刀鍔,還沒見過什麼人能安然無事氣定神閒地繼續站在他面前。
——所以說,在他撿了眼前的人回來時,才確實,首次對自己居住的空間是否狹小了點產生些許迷茫的疑竇。
在那張佔據大部分空間的單人床上,少年蜷曲著相對嬌小的身子,如同潤澤黑羽的長髮披散開來,半遮住了那張臉,他懷裡緊緊抱著緣壹昨日才穿過的朱紅羽織,身上套著緣壹前日給他的自己的黑色襯衫,尺寸太大了,長得籠住了他的大腿,兩只光滑的腿從純黑底下伸了出來,毫不客氣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氣和緣壹的視線中。
看來讓手下即使送餐也不准進房的決策是對的。緣壹兩步走上前去,在床沿的榻榻米上跪下,絲毫不在意已是午夜過後,伸手便去推他肩膀。
「請起來。」
少年貓一般軟軟地咕噥一聲。手裡把他的羽織揪得更緊了,沒睜眼。
「該醒了,巖勝。他們說你一日未曾進食,這樣對身體不好。」
那雙醒著時就總是蹙著的眉此刻也蹙了起來,明顯是嫌他煩。對此緣壹微微瞇眼,湊上前,在耳畔呢聲道:
「——請您起床用膳,兄長。」
這次被他喚作兄長的少年,巖勝,終於猛地張開了那雙與他一模一樣的赫紅眼睛,血光逼人,如果換是別人,說不定能被驚出一身冷汗。
「要我說幾次,不要那樣叫我,繼國緣壹。」
緣壹聞言退了開來,露出溫順的笑容,手又摸上巖勝的臉頰,帶著疼惜,那裡前兩日還有嚴重的瘀傷,如今已好了大半。
「不錯,您是說過。但,您好像也答應過我什麼吧?」
巖勝直勾勾地盯著他,好半晌,才不情不願地吐出幾個緩和的音節。
「……緣壹。」
「為什麼不吃東西呢?我會擔心的。」
「你不回來,我不想吃。」
「您的意思是?」
「萬一你就此不回來了,我也沒必要活著。」
他像潑灑一地玲瓏珠玉般扔出這句話時,西裝筆挺跪在他身前的男人瞪大了他那雙細長的眼,他的眼角上挑,很輕易就能現出一股飛揚跳脫,卻又壓著幾分雲翳的狠戾色彩,襯著濃密的睫羽和線條清晰的修眉,無疑是個美青年。只可惜那本應當冷肅無情如同戰佛武神一般的臉此刻就像是掉了零件一樣一副傻乎乎的樣子呆望著他。巖勝實在看不過眼那懵逼表情,扎扎實實地嘖了一聲。
「是你非要救的命……給我負起責任。」
巖勝自己是完全不在乎了。從幼時就被父親當作榨取金錢的工具和發洩怒火的沙包,最後終於因為債台高築再也還不動直接被捆去風俗業權當了抵押物品,估計即使賣了自己那個沒用的無能男人實際上也還清不了債務吧,恐怕哪一天還是要伴隨著水泥沉進東京灣的,第一次接客時他冷漠地想,對自己要做的事跟即將被做的事總不放在心上。逃跑的念頭一直以來都很薄弱,一是今生缺乏鍛鍊與充足營養的身體讓他很難做到記憶中靈巧繁複的肢體動作,二是,沒必要。這人間不過是一個嶄新的歡待他前來的地獄罷了,在陽炎之火中灼燒了數百年的身體即使脫胎換骨,也根本感受不到一絲一毫來自人類施加的痛苦與磨折。
明明是這樣的。
「……請不要這麼說。您得為了緣壹好好活著。」
緣壹抱了上來,兩手親暱地環住他的腰,臉蹭進了他的頸窩,輕輕吻著他曾經彌著火紅斑紋的地方。那裡如今只剩一線淡不可見的淺薄紅痕。他咬緊牙,忍住即將曳出的喘息。濕潤的舌在他的皮膚上摩撫,他感覺自己因為受寒而冰涼的四肢更冷了,血液開始回流集中到某一處。
「請活下去,不論何時都要等著緣壹歸來,您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待在這裡期盼我回來,哪裡都不要去,直到我再次牽起您的手,等我直至海枯石爛,不論緣壹究竟是死是活。您毋須擔心,只要緣壹還有一口氣,都會爬到您的身邊,即便死了,我也會跋涉針山刀海,越過三昧真火,斬斷鉗固地獄和人間的鎖鏈前來重新迎接您。」
「……」
如果是撩撥女人,講這種話應該會被甩。還有不要隨便判自己下地獄,那裡可不是兒童遊樂園,不適合心理年齡只有七歲的人。
於是巖勝沒有回應,只是揉上那頭像是羽毛一樣柔軟的烏黑捲髮,指尖在艷紅的髮絲間流連,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滿是溫情憐愛地撫摸幼弟小小的頭。
緣壹沒有前世的記憶。他很確定。
那天他運氣不太好,撞上了一個客人的脾氣,粗暴的男人一邊辱罵他,恨恨地詛咒著他認為相當低劣的服務,一邊一拳就把他揍到了地上。他承認自己做得是不怎麼樣,但也不至於如此,所以純粹是倒楣,那名客人還不解氣,拖著衣衫不整的他拽出房門,竟還想去找人討個什麼公道。這就算了吧,鬧到這份上豈非對雙方的臉面都不好看——當然這其中不包括商品的臉面——,他漠不關心地想,最終還是像一只剪去了風羽的幼鳥被拉扯到了台前。
此事本來可大可小。
但顯然那個客人運氣同樣也不是很好。
因為他誰不好遇,偏偏遇上了今日心血來潮親自前來收帳順帶商洽事務的繼國組組長。
繼國緣壹。
他記得那瞬間的感覺,他全身的細胞好像都在同時破裂開來,透至皮膚深處的冷意釘進他的脊髓,一下子就繳去他的自我控制能力。緣壹披著一身就和當年一樣,好像濃濃烈火在夜色天邊燃燒一樣的赤紅羽織,耀眼奪目,刺得他幾乎盲了眼,底下纏著流水紋的鴉黑長和服,一式到底。好像。太像了。連額上的斑紋都別無二致。唯獨不見了那兩只繪有天邊日輪的花牌耳飾。還有那條龍。為什麼他一眼就明白了來者的職業身份,儘管他早猜到這間店必然有什麼在後面撐腰,不然必不能有膽色讓年僅十五的他於此從業,但他沒有料到,那個人會是,會是繼國緣壹。那條鱗光斑斕的龍從他的和服襟口狂妄地探出頭來,露出銳利的尖牙,噴吐火紅的焰花,恰恰落在男人的下顎右側,就像繼國巖勝曾經擁有的斑紋一樣,肆意地吞噬他的半邊面龐。
是火。他對上那雙像是紅寶石一樣熾熱晦光的雙瞳時想。這是多麼奇詭難言,失去了日輪耳飾的庇護,這個男人,與自己當年的弟弟擁有一模一樣的面孔的人——完全就像一團隨時都準備無情無感、六親不認地燒滅接近自己的所有一切的迦具土之神火。
神火無情。
客人的事情早被拋諸腦海,事實上幾乎把自己手臂扯脫臼的力道也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披著火紅羽織的男人丟下剛才還在與他談議的人,一步步走向他,木屐的短齒敲出清脆的響聲。巖勝清楚地看見那對方才還是暗流平伏的眸淘出了鮮明翻馳的浪。莫非他也記得。弟弟,記得,他那些骯髒可恥的——
但他第一句話卻是。
「您的名字是?」
名字。
被問了名字。
說起來他的名字是什麼來著。此世的他甚至沒有得到一個似乎是常人都該有的戶籍,父親喊他永遠都是喂、雜種、孽障。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見他不言不語,男人半跪下來,伸手摸上他剛剛被揍過,此時已經高高腫起的左臉。
「請不要害怕。告訴我您的名字。」
他說。
人類並不能給遭受地獄萬般折磨過的他任何一點苦難。
但這個男人不一樣。
他是火神。於出生之際便燒死同樣身為神的娘親,令所有靠近的一切都化為焦炭灰燼,萬劫不復的權能之火。啊啊,不一樣,不一樣的,這個人跟他曾經擁有的弟弟,已經不一樣了。
在痛楚四散爆裂前,他只來得及說出那幾個字。
「巖……勝。」
而此刻這團火正在巖勝的懷裡,毫不留情地燒灼他的身軀。絲質的黑襯衫被他用一只手緩緩解開,扣子一個個落開,曝曬出底下劃痕斑駁夾雜煙頭燙傷的身軀;另一只手則忙著鬆開領帶,然後順勢把那條礙事的東西扔了出去,它砸在五斗櫃上,軟趴趴地滑落地面。
「……你不是…要我吃東西嗎…——啊、」
巖勝不得不放慢說話速度,才不至於喘出聲音。他被很多人碰過,有時候他願意演技應付一下,更多時候他連演都不想演,根本沒有感覺的事,實在是很為難人。唯獨緣壹不一樣,他溫柔摩挲自己肌膚的指腹,尖利啃咬他鎖骨上舊傷的犬齒,疼也好麻也好,一切都亂七八糟地在下腹攪成象徵快樂的漩渦,勾起他這輩子從未承受過的歡愉。
利齒刺穿了薄薄的皮膚,滲出了一點點血,巖勝終於忍不住輕喘出聲,喉頭顫動,尾音蕩漾,媚得他自己都心裡驚慌無措。
「確實如此,不過兄長……巖勝,您沒有聽緣壹的話吃東西,令我十分不安。萬一緣壹一朝回來,發現您餓死於此,緣壹必然是死不瞑目,碧落黃泉都要追您回來討一個說法的。為免此般遺憾發生,還是此時就徹底地教訓您,讓您明白什麼樣的行為才是對您好的為是。」
滿嘴荒言。巖勝想,終究臣服地閉上了眼睛。
緣壹總是要膩的,他不認得自己,不過就是找到了新奇的玩具,一時上了頭罷了。
而如果他認得自己。
認得。記得。
——當繼國緣壹想起自己所有不堪種種的那一刻,那同樣會是一切歸於湮滅的信號。
朱紅的羽織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給鋪到了他們身下,緣壹拉開巖勝的襯衫,將那體態均衡優美,卻略有些偏瘦的身體曲線展露開來。他滿懷慈愛地揉了揉鎖骨上剛才自己咬出來的小傷口,微微笑了。
「希望您早些養好身子,這些傷太礙事了,您的身上只需要有緣壹留下的傷痕便足夠了。」
兄長。
他沒有喊出聲,只是無聲地輕吟音節,為了不惹身下逐漸染上嫣紅的,他珍貴的人生氣。緣壹喜歡這個稱呼,即使自己明顯比巖勝大上至少一輪,可只要反覆咀嚼這幾個字,他就感到背脊竄上一陣陣的戰慄和欣喜之情,彷彿他本來就該有個兄長,而且必得就是眼前這個人,只不過對方湊巧晚出生了十幾年,又傻得找錯了家罷了。如今緣壹好不容易在無意間驚喜地遇上了他,也別無所求,只要巖勝好好地待在他的歸處,哪兒都不要去,他便心滿意足了。他一眼就明白,在那個滿是淫穢髒污的地方,少年一身是傷,衣物破碎,直直望著他的眼神卻像十五的滿月一般明淨潔瑩,宛若處子般純真,無視所有爭先恐後想要吞噬他的黑暗;啊啊,只有這個人,只有巖勝,只有他的兄長,能夠在他這滿是兵荒馬亂和刀光劍影並槍林彈雨齊飛的可笑人生中如同清明的月光,永恆地懸掛於此,賜予他永恆的安寧與靜好。啊啊,他究竟得到了多麼美麗不可方物的人啊,簡直讓人感覺前半輩子的碌碌無為都得到了解放。
兄長啊,請您鎮壓我心中的荒魂吧。
——所以,再一下、再一下就好。
巖勝緊緊抱著緣壹,雙手被那背脊的溫度炙得幾乎發麻,眼淚倔強地從緊閉的眼角流下,滲進身後的羽織。
讓我再於這個名為弟弟的地獄裡,多待一會吧。
緣壹顎下的火龍在他眼前閃耀燦金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