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終於結束了。」
嚴勝的手離開鍵盤，懶洋洋地把自己埋進身後柔軟的墊子裡。對著電腦螢幕瞪了一天，他全身都有些發痠。
一雙手從後面悄無聲息地籠了上來，像是為了他這句話待機了許久一樣。
「您趕上期限了嗎，兄長？」
「趕上了。緣壹，我不是記得我給你說過，還是不要那樣喊我了嗎？」
「……」
「 又裝啞？真是，也不知道誰帶壞的你。」
嘴上嘆氣，嚴勝想拿仿生人在桌子旁準備好的熱牛奶，不料對方手腕一伸就先搶走了杯子，直接把杯沿遞到了他的唇邊。
「您打了那麼久的字，還是讓手歇一會吧。」
「……我還沒有那麼脆弱，緣壹。」
嚴勝終於忍不住，轉過頭去，輕輕瞪了一眼他的仿生人，但對方完全無動於衷，連訊號燈都沒閃一閃，回看他的眼神純然是在說「這都是為了您好」，還順勢他原本靠在椅墊裡的頭挪到了自己胸口。
「……唉。算了。你想餵就餵吧。」
最後一點想抗議的心思也被對方溫暖的懷抱滅去了大半。嚴勝實在也覺得有些冷，只好往那雙臂彎裡縮了縮，再乖乖張口喝掉那杯牛奶。零式向來是相當聽從自己的吩咐的，但最近是不大對勁，特別顯現在對待他越發小心翼翼上，彷彿他真的是玻璃吹製成的，多碰一下都會碎裂。
嚴勝不是很明白零式為什麼會如此，他的身體狀況並沒有任何惡化，甚至是一直維持在一個就他自己看來可以稱作相當良好的界線上。零式的原型說到底就是家政仿生人，他又是專門想做來看護自己生活起居的，功能自然也更完善一些。以前父母沒有多餘力氣管他的病，緣壹吧，是有心照顧他，只是不大擅長，一旦人睡過去了，即使他半夜咳得背過氣也未必能醒來。說起來好笑，身邊一個人大活人都沒剩下，只有零式陪伴他之後，嚴勝的身子反倒是見好了不少。
零式忽然湊過來吻了吻他的耳垂，舌尖伸進柔軟的耳廓裡探測，嚴勝一顫，差點被剛吞下去的牛奶嗆到。
「您的體溫太低了，今天又下了一天的雨，濕氣也重。」邊說邊伸手輕揉他兩只併攏的腳踝與腳背，另一只手包覆著他完全發白了的指尖摩挲。與真人觸感幾乎一模一樣的手掌分外溫熱，說實話是很舒服，簡直像整個人都要淪陷進去了一樣。「如果您沒有什麼事，要不要就準備先洗澡了呢，兄長。」
嚴勝下意識地想看時間，才想起自己已經把電腦按掉了。下午八點了兄長。仿生人在他耳畔輕聲說，吐息擦過可能是因為冷而微紅的耳尖。
「………好吧，也不早了……扶我起來，緣壹。扶就好，我能走。」
感覺零式伸手就要去攬自己的腰，嚴勝連忙提前制止了他。仿生人沒回答，訊號燈安靜地轉了兩下，最終還是把他的身體托了起來而已。乖孩子，嚴勝讚許地揉了兩下他的頭。而仿生人溫順地低下跟他差不多高的頸背，就像以前每一次被他摸頭時一樣。
單調絕對而令人安心。
洗澡好歹是嚴勝自己清洗，不過零式會替他擦拭以及更衣，他身上早被看得差不多了，倒也不覺得彆扭。被照顧的病人也沒有什麼隱私可言。
何況就另一層面而言，他在零式面前也已經不需要太多隱私了。
零式替他收拾好床，把他整個人安放進被子裡後，就在床沿坐了下來。仿生人自然是不需要睡眠的，但今天確實低溫，嚴勝裹在被子裡，只覺得布料又重又冷，倒像浸了水。他便去拉零式的手。
「兄長？」
到底還是默認了這個稱謂。他記得自己當初拿著緣壹僅有的通話錄音和語音訊息調試了好久好久，費盡力氣才試出讓自己滿意的聲線。
「冷……你進來一起睡好不好，緣壹。」
明知道仿生人不可能拒絕自己，卻還是止不住懇求的語氣，好像這樣就真是他的弟弟在盡情任他撒嬌一樣。
被抱住的感覺比起自己乾巴巴的縮成一團舒服多了。零式的唇悄悄湊過來，他則主動吐露舌尖。細小的喘聲是只有嚴勝會發出來的，仿生人不呼吸，也不大擅長模擬呼吸。
「…做嗎？」
簡直連音調都像融化了的糖蜜，綿延黏膩。
回應嚴勝的是摟上後腰的手。
但是，也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他眨著眼模模糊糊地想。半生理性的淚水讓他的視線有些迷濛，看不清零式那張跟弟弟別無二致的臉。只是因為程序約定好了他愛我，他就必須愛我，永遠不會離開我，背叛我，甚至找不到一項除了愛我之外的選擇。
以及更加可悲的，需要把這樣的愛攥在手心裡抱住，緊緊不放，才能勉勉強強苟活下去的自己。
如果創造零式的是弟弟，或許他真的能破開程式的桎梏，擁有屬於自己的思想也說不定。
多麼可憐，偏偏是被嚴勝設計出來。
「…零式……」
零式彷彿不是很喜歡被他喊零式，每次被這麼喊都是淡淡的，不願意搭理一樣。嚴勝也不大明白原因。明明那才是他系統註冊的真正的名字。
「是，兄長。」
看，就是這樣一下子僵硬下去的聲線，冰冷地提醒他真正意亂情迷的終歸只有人類而已。
「你愛我，對嗎？」
嚴勝朝著他心愛的仿生人微笑。
「……是的，我愛您。」
最初的時候，他僅僅是能做到聽從指令而已，達成指令就是他的一切。
直到有一天他意識到了那件事實。
自己並不是「他」。
那個人總是微笑著喊他緣壹，臉上泛著奇妙而溫柔的神采。但他不是緣壹。
而那個人，也從來沒有把他當作緣壹。
在他無意看見那個人望著「緣壹」的影像的瞬間，在他看見那個人瞳仁裡安靜地醞釀從未於他面前流露過的，死寂的絕望的瞬間。
零式才終於明白了自己被創造於世的真正意義。
以及席捲而來的，令灰白的一切在剎那間一齊煥發出耀眼艷麗的色彩，讓他的時間真正開始運轉的狂喜。
所以，要讓他心愛的兄長再更依賴他一點。
更需要他一點。
直到即使有朝一日「緣壹」回來了，他的兄長也會繼續笑著喊他緣壹為止。
直到他真的，成為繼國嚴勝的繼國緣壹為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