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今日甚為有幸,是個晴雪夜。
月色清麗,與細雪一同緩緩地灑落於身,微目細視,聆聽隱約在空氣間都能聽聞的風露與月光微粒摩擦的低吟,彷彿流年與天地一同靜寂。惟獨無雲無翳之夜才能把這一切都看得清楚明白。我喜歡月,或許該說傾慕吧,兄長,不論我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它都能在無垠漆黑中投映下彷彿能化身為希望之羽的純潔光芒,於長夜漫漫的孤獨旅程中獻與我一絲溫柔又無悔的救贖。
夕照方沉不久的時候,我從鬼的手上救下了一對尚屬年幼的兄妹。兄長,那個年輕的孩子在我到來之前,用嬌小的身子努力擋在妹妹前面的姿態,卻讓我無法抑制地想起了您。您或許已經遺忘了,那天您瞞著父親大人,悄悄地攜了我出城,到不遠的小池邊玩耍,不想日頭才過,卻是下起了傾盆大雨,您看著呆愣的我,脫下外褂,絲毫不顧自己,試圖把我整個團在裡面,那神態好像在說,不論什麼淒風苦雨,只消您來擋著便是。
其實我也想替您阻擋一切風刀霜劍,兄長,但那時我太過弱小,現在也依舊不夠強大,總輕易被浮世云云虛渺而不得捉摸之物隨意吞噬,或許人的命運本該由自身掌握,可兄長,我還是恍惚感受到似乎總有一般不可見的萬有,在背後推波助瀾,阻絕我希冀之事。鬼消散後,那孩子儘管衣衫破碎,處處帶傷,仍然禮儀恭謹、慎而重之地向我道謝。兄長,我甚至覺得那也像您,端莊虔敬地正座,背影與散下的髮像玉立庭中的梅樹,清瘦的枝上飄搖靜謐的花,他想必是和我所見到的您一樣,既溫柔又堅忍的人。
我送了那兩個孩子回家。小小的家,在城外近郊,他們的父母迎了出來,看見孩子的狀況,先是驚愕,幾乎向我發怒,但很快他們就解過來,重而滿懷愧疚與欣喜地致謝,並邀我留住一宿。我喜愛他們臉上的歡欣,多過那份其實於我並不那麼重要的感激之情。一家四口,夫妻與兄妹,他們的一飲一啄,一舉手一投足,都滿溢著對彼此的疼惜與愛。多麼溫馨的地方,而我也得以在此借一案几,挑上暗燭,安心展紙研墨,一筆一筆寫下字。
兄長,夜已深了。我能聽見兩個孩子輕微的吐息,隔著薄薄的木製牆壁傳達而來。若是可以,我甚至也想讓您看看他們的面容,如同我也盼望著某年某日能見到兄長的妻兒孩子一面。模糊算來,離開您已過了七八年頭,您該是早已娶親了。兄長,我注定是要被天地放逐之人,僅能用餘生漂泊流浪,單刀走雪色映月,恐怕終這一生也不配懂得家庭和樂,齊眉舉案的幸福。但兄長,即使是這樣的我,還是能為您祈求的:願三月的鵲兒為您歌唱,六月的溪水冰涼甘甜,九月的秋實碩大飽滿,而正月的飛雪能讓您雙目明晰,心靈透徹。即使沒有我,您的身邊依然遍是令人可喜的珍貴存在,日日皆是好日,享有安穩而確實的幸福。
這是我唯一還能為您做到的,兄長。
這裡的窗櫺外能看見月光折射,婉轉優雅地透到我的案前,映下一片潔白又夢幻的光點。兄長,其實我並不孤獨,因為無論去到何方,我總也有月色相伴,替茫然失措的我照亮前途,就像當年的您一樣。世人皆愛東天曉陽,我獨憐這一抹清透月牙,彷彿就為了已經理解到,只有我能悄悄地瞞過所有耳目,小心又疼惜地將那溫柔的光捧在懷裡安放。
啊啊,可能言過其實了,兄長。不過這幾日我總在想,雖說是飄蕩人間,大約我心中也認定是有所歸屬的。即便尋不著安住之地,卻也能度化出悟道一般的菩提,只是那朝我拈花微笑的並非佛祖面龐,而是您永不得見的清喜笑容。
天要明了,不好多說了,留待下次再言罷。
兄長,珍重。
萬自珍重。
他落下最後的款,將白如雪花而又透得幾乎能看見另一面的紙折成三疊,細細地壓下摺痕。以本美濃紙來作信紙用或許會被人恥笑暴殄天物,但他不在乎,甚至覺得這樣才相配。三疊的信紙被他齊齊整整地裝進封袋裡,上了漿,慎重地捆上草繩,儼然是一封即將寄送給某人的書信。
他對著那信封露出了久違的淺淡笑容。
恐怕書寫關於自己的文字對他來說已經成為一種理所應當的獻祭,他將自己的念想、思慮甚至是所有一切,都靠那些莊嚴地、一下一下寫成的橫豎撇捺,獻祭成為自己想要傳達、分攤給那個人的生命。這是他甘願的,而且也認為理應如此。
接著他擎起那封信,緩慢地,像是在舉行必得按部就班的虔誠儀式一樣,將它擱到了燭火上頭。
紙質被火焰吞沒成焦黑的枯屑不過轉瞬之事。他就那麼看著那一幕,眼睜睜看著他血滴而成的話語被燃燒成灰,正如他曾經眼睜睜看著自己離兄長漸行漸遠。這都是必須的、無可奈何的、他無力扭轉的宿命。
他並無法讓兄長或者繼國家知道自己仍然存活。
於是只好將他的心寄予冉冉上升的煙與平等地照耀夜間萬物的月。
明日又是踏上新的旅途的時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