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清晨時分，遙遠的山頭陷著依稀可見的一抹疏淡月牙，儘管快要被逐漸探出的日照掩抑，也依舊散發著透明的微光。他替那時尚還年幼的弟弟繫著馬尾，手指上纏著繩結，緩慢瀝過那跟自己所差無幾，蓬鬆而柔順的黑髮。
「兄長。」
「別動……也別說話。還沒綁好。」
萬一晨練時落下來可就麻煩了。但平常總是就此靜默的弟弟卻沒有聽他的話，執拗地繼續開口。
「兄長。」
弟弟一動也不懂，用和平常無二，幾乎不存上下起伏的語調輕聲說。
「今後就能與你一同斬鬼了。」
「……會聽到你這麼說…挺稀奇的。哪，好了。」
「嗯。」
弟弟轉過頭來，凝視著他。
果然還是一如既往地沒有表情。
「一起斬鬼。一直。」
他也回望著弟弟。
就好像無法理解那些接收到的字語一般，將它們生硬地在腦海裡反覆撕裂咀嚼。
「啊啊……」
最終他還是點了點頭。
「一直。」
就好像若無其事地吐出咒詛一般。
那夜裡沒有半點月光，天色晦澀如同濃漆潑灑，不見萬物。
只有弟弟的腳步聲從廊下傳來，逐漸接近他。
他望著頭頂那一片幾乎能把人吸將進去的沉黑，不作聲色。
「兄長。」
弟弟的聲音早已不如幼時清脆，就像他自己的一樣，但那喚他的聲調，卻恍如十數年不曾改變。
「……大家都走了。只剩下你了。」
他微微偏過頭去，但眼角餘光在暗夜中果然還是看不清弟弟的臉。
「只剩下我，跟你。」
他糾正。
弟弟似乎是極輕地震了一下。
隨著那幾不可見的反應，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擅自開了口，陌生的話語像是切斷了線的珠串一樣傾瀉而出。
「很快，就會只剩你了。」
「不但斬不了鬼，還給周圍的人帶來無法逃離的終結的你。」
他逐漸湊近弟弟，近得幾乎能感到他呼出的吐息。
「只有你——會一個人安然無恙地苟延殘喘。」
「丟下我。丟下全部的人。」
太可笑了。
他想吼叫，卻發現四肢百骸像是全被禁錮在了它們必須該在的地方，讓他絲毫動彈不得。
弟弟望著他。
但他居然發現，面前的男人似乎雙眉微蹙，在黑暗裡隨之振動的空氣中，他勉強看清了那副光景。
繼國緣壹露出了極其哀傷的神情。
黑死牟猛然睜開眼睛。第一個瞬間暴力一般闖進他眼簾的是赤紅的月，如同剛從滿桶的鮮血裡浸出來一樣，碩大鮮亮得扎人。
而血月之下飄搖著的，是蒼白虛弱的蘆葦叢，像落雪一樣輕柔虛幻地嫋曳。
他就這樣站在一望無際的蘆葦之中，困頓地思考著，自己好像看見了什麼。
他不記得了。是夢嗎？
但鬼不會做夢。
至少那之後，他從未入眠。
「………………可笑。」
那些模糊的浮光掠影幾乎是剎那間便隨風被吹散在他的眼裡，不復成形。
什麼都沒有留下。
既然記不得，那便不是重要之物。
黑死牟緩緩邁出了步伐。
永遠地。
背向那個永遠不會再呼吸、不會再揮刀的男人。
連同他見到的夢與記憶一齊埋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