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巖勝緩緩睜開了眼。
障子外晴光影影綽綽，大約今天是個萬里無雲的好天氣，以正月來說很是難得。以前還在繼國領時，山城總不是下雨便下雪，讓人沒什麼心情離開被子起床。當然不論是作為嫡子還是家主的繼國巖勝都是沒有賴床這種人權的。話雖如此，可以賴床當然也不是現在已經同上述責任一翻兩瞪眼的巖勝不想起床的原因。
新年伊始，難得的初夢，他就夢見了些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啊。
巖勝不確定自己是不想離開那片夢境還是單純不想起來面對自己做了那種夢的現實。兩者都不是很好。夢裡殘留的溫度黏黏稠稠的，拉扯著他的思緒，把它們糾纏成甜蜜而不具備正常功能的糖塊。然後巖勝一團漿糊似的腦袋才勉強想起來，初夢應該是所謂的啟示，或許他應該做的是承認事情至少已經在他的腦內發生並成立了，然後就此接受順從它給予的預兆。
但這果然還是太糟了，他甚至難以確定這樣的夢到底是侮辱了誰。
「兄長，早安。」
而他親愛的弟弟會這樣像是故意不給他多餘的思考時間堂而皇之連門都不敲無聲無息闖進他的屋內，那就更是理所當然不過了——敬日柱可以隨意進入下級劍士房屋的特權。
「早。緣壹。」
巖勝終於懶洋洋地從布團裡摸了出來，冰寒的空氣一下從敞開的前襟灌入，冷得他一縮。緣壹反應很快，當即抓了一旁的羽織替他披上，然後仔細地把衣服拉好腰帶系整齊。更衣梳洗這事以前侍女或小姓偶爾會給巖勝代勞，但換他親弟弟來做，未免有些不對勁。巖勝沉思一會，捉住了緣壹的手安撫性地阻止他。弟弟的體溫偏高，他發冷的指尖捏著很舒服，自然又多揉了兩下。
「好了，我自己能的。倒是你怎麼頭髮又成這副樣子了？一會我穿好衣服給你梳，你先等等。」
緣壹張開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後大約敗給了哥哥親自給梳頭的渴望，還是閉上了嘴，乖乖把自己挪到一旁等候。
巖勝穿戴完畢，轉身從小櫃裡檢出一只木盒啟了，拿出象牙櫛子，順帶又挑出一根他睡前無聊拈的赤金髮帶，就替已經擺好乖巧跪坐姿勢背對自己的弟弟上手梳理起來。
「兄長…今年夢到什麼了嗎？」
緣壹的頭髮軟軟捲捲的，只要足夠的細心與時間就很容易梳出光澤，其實並不難打理，無非是他自己過於不在乎這些，才會一不小心看上去就像幾叢雜草。實際巖勝真的在弟弟頭髮裡抓出葉子小樹枝過，讓他完全看不下去的離譜。
「誰知道呢…你來晚了，忘得差不多了。」
顯然這個問題就是今天緣壹特意來訪的主因，弟弟不擅長顧左右而言他，也不太曉得先找些不相干的話題來轉移注意力，總是想到什麼便說什麼。巖勝梳好頭髮，紮上一個他自己看著非常滿意的高馬尾，完全不打算告訴弟弟他夢見的玩意兒。
「這樣嗎……」
緣壹低下頭，有些徬徨無措的樣子，但很快又轉過身來看他笑，甜甜潤潤的：「我…我夢見了兄長。」不太合襯日柱的傻乎乎的笑，但巖勝沒說話，只是點點頭讓他繼續。
「就是，夢見您與我一起鍛鍊、一起用膳、一起外出…就是，一起生活，我已經很滿足了，沒想到您今天還幫我梳洗了……」
弟弟的雙頰看上去有點泛紅，但也可能只是因為冬日寒冷。巖勝有點想檢討自己了，難道他這哥哥平時竟真的差勁到如此田地，以至於現在不過是梳個頭號稱面部肌肉亡佚的弟弟也能這樣高興。
「所以那個，兄長，我以前就聽說初夢會成為一整年的預兆，」緣壹湊過來，緊緊握住巖勝從剛才到現在依舊冰冷的指尖。「請您再考慮一下……搬來與我同住的事情。」
您願意實現緣壹的初夢嗎？
與巖勝自己的初夢裡很是不一樣的弟弟神情真摯，握著他手的力道柔和又纏綿，像是深怕弄疼了他又不願意他抽開手離去。
巖勝嘆了口氣。
「緣壹，你知道我不是不願意跟你住在一起……」
「我明白您說的，但是我們兄弟別離十餘年，如今好容易重逢，我不覺得其他人該有什麼置喙的餘地，想來他們也不致非要令我們生分吧？」
怎麼能讓外人干預兄弟之間的事呢。緣壹說的話要論道理也是有的，只是未免有些太不拿正眼看現實了。
自從巖勝入隊，不過月餘，就敏銳地感受到自己的一舉一動一飲一啄都是有很多雙眼睛在悄悄看著的。一方面當然是因為他曾為一國之主的身份，在鬼殺隊裡確實稀罕，引人好奇也算正常，但最重要的還是——他是繼國緣壹，是日柱的哥哥，以及繼國緣壹本人對他顯露的別於他者的關切。
緣壹是傳授了鬼殺隊所有劍士呼吸法的人，雖然不大算是教授劍技本身，但也當得上一聲師父。這一堆堆的弟子中，其中傾慕他美麗奪目如同流光燦火的劍技的，或者傾慕他溫和安靜的本人的，恐怕不在少數。當緣壹宣布要收巖勝為繼子時，有幾道目光都快把他釘穿了。
也是群可憐的人，巖勝心想，他們全然不知曉，在太陽身旁低眉垂手假作太平無事，是如何讓人心焦化灰，連餘燼都能燒得滋滋作響。
「緣壹，你破格收還未完全習得呼吸法的我為繼子，已經招一些人側目了。為了少生事端，你且再等一陣子吧，我已說過了，我並不是不願與你同住。」
他的語氣應該是足夠溫柔了，完全就是在哄。但弟弟還是俯下身來，很失望的樣子。
「即使是弟弟的請求，您也不肯答應嗎？」
「……我很想答應我可愛的弟弟沒錯，但為了那個可愛的弟弟好，我不能。緣壹，先聽哥哥的話吧。你如今既然身為日柱，有命令以及指導他人的權力和義務，至少得做出樣子給他們看，不能過於顧及私情。你明白嗎？」
已經不只是溫柔了，差不多到了極盡能事順應對方的地步，原來自己還能面不改色講什麼可愛的弟弟，巖勝甚至有點驚訝。不，並不是他不認為弟弟可愛，就是真說出來未免太像安撫哭鬧的三歲小孩了，有些對弟弟不住的感覺。
「……」
緣壹緩緩地放開了他的手。
「我明白了。真是沒辦法。」
「哦、」
平日總要再拉扯上好一時辰的弟弟突然放棄得如此乾脆讓巖勝一瞬間也有些沒反應過來，再一想自己拒絕弟弟沒有十次也有八次了，一般人早該心冷了，也就緣壹這樣一心仰慕兄長的弟弟才會如此鍥而不捨。說到底是自己不好，巖勝躊躇了一會，開口說道：「你還沒吃過吧，一起出去吃？或者你等下我給你準備一些——」
「巖勝。」
巖勝一直握在手裡沒機會放下的櫛子掉到了地上，啪搭的響聲聽上去空落落的。
重疊了。
繼國緣壹明顯低沉下去的嗓音，現在凝視著他，宛如冰湖的雙眼。
——和夢裡那個擅自吻上他，恣意侵略他，宣布佔有他的一切的繼國緣壹，重疊了。
「正如您所言，您應該不得違抗我的指示。巖勝，這是日柱的要求，您需要達成的命令——請您於三日之內遷入日柱宅邸，您原本同住的隊友我已經與他們商量過了，沒有異議。巖勝，明白了嗎？」
日柱的聲音冷硬而絕對，不論是面對什麼人，巖勝也從來沒有見過他這般模樣說話，兩頰開始延燒的熱度與逐漸砰砰作響的心跳擾亂了他的理解能力。
「…………是，我明白了…」
他聽見自己順從地如此回答。
而緣壹向他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緣壹萬分期待您的到來，兄長。」
「……等等，緣壹，你、」
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某種意義上根本是被拐了的巖勝還沒來得及抗議，就被樂開花了的弟弟湊過來一把抱了個滿懷。
「太遲了兄長，您已經答應了。兄長果然是最溫柔的，實現了我的初夢呢…您真的不告訴我您夢見了什麼嗎？如果您有什麼想要的，我也可以為了您——」
「不需要！」
初夢這種荒謬的東西果然就不應該存在，巖勝漲紅了臉，幾乎是憤恨地想。
而他的初夢真的完完全全以原本的型態成真，也是一兩個月後的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