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好渴。
喉嚨深處吐著灼烈的熱氣,是從五臟六腑裡延燒出來的火焰,疼痛地掙扎著抽搐著,逼迫他瘋狂地向前狂奔。好渴。好渴。好想要。想要什麼。一縷甜美的香氣在空中飄散,像從高天原垂下的絲線,拉扯著他奔向現在唯一能夠填滿這份幾乎要燒盡他的腦髓思想的饑渴與空虛,否則他很快就會禁受不住,開始摧毀所有他所能看到所能接觸到的一切。
自己是何人,身在何處,邁向的又是何方,此刻已然一併再也不重要了。
他只是狂奔著、狂奔著,執拗地,拚了命一般地。
直到甜膩得幾乎讓他反胃,卻又如同龜裂荒地裡終於遲遲迎接到的甘霖一樣鮮美的液體終於在他的口中綻開為止。
1.
那個東西撕開紙門,一逕直襲而來的時候,繼國巖勝甚至都沒能看清那到底是一團什麼,側頸的皮膚感覺到熾熱尖銳的異物刺進的瞬間,他只來的及感嘆幸而今夜自己處理事務太晚直接睡在了書房,不然或許就要教妻子親眼目睹自己血濺當場的淒慘模樣。
可預料中致命的劇痛並沒有如期襲來,只有些微的麻癢伴隨針扎一樣的小小痛楚在皮膚表面流竄跳躍。
自己的脖子確實被咬開了,那個東西熾熱的吐息在頸窩打轉,此刻巖勝終於意識過來撲在自己身上,兩手緊緊箍住他的腰的原來居然是一個人類。人。嗎?他看不見對方埋著的臉,視線裡只有背上那頭長長的褐髮,尾端卷著如同以鮮血燒灼過一般慘烈的紅。
巖勝的眼珠顫了一下。
他看過。
他看過擁有這樣奇特髮色的人。
那是————
「…………兄……長………」
抬起頭來看著他的人,唇邊染著嬌艷的血痕,緩慢卻踏實地喊出了那個他已有十餘年不曾聽聞的稱呼,與他幾乎一模一樣的秀麗面龐上,左額的斑紋紅得淒厲,彷彿現在也要落下血珠來。
停滯的時間終於在這一個剎那重新開始轉動了。
「——殿下、殿下!您沒事吧——」
巖勝用盡剩下所有的力氣,勉強制住了他的家臣。
「……我沒有大礙,你們先去巡別的地方,看有沒有他處受到損害——」
「可是殿下,您懷裡的那是——」
一名他未曾記清模樣的家臣大吼。蒼白的牙尖已然深深掐入巖勝的脖頸,鮮血汩汩湧出。
巖勝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聽令還是不聽!!!」
然後不到一刻鐘內,被又吸又舔去了比想像中還多的血液的繼國巖勝就失去了意識。
2.
等他醒來之際,眼裡看見的是縮在自己腕臂之間.呼吸綿長而深厚,正安詳睡眠著的小小的弟弟。與幼時不同的是,他末端染著鮮豔紅色的髮絲已經留得蓬鬆捲翹.看起來既溫順又乖巧。巖勝虛弱地呻吟了一聲,那雙湛紅的瞳孔立刻睜了開來。
「…………兄長…………」
於是一個黏膩的擁抱又襲了上來,弟弟幼小的雙手緊緊地箍著他的腰,像是要宣言他哪裡都不可以去。
巖勝迷茫地眨了眨眼,只是把那抹熟悉的溫度擁進了懷裡。
今日的會議自然地是延遲掉了。等到自己勉強維持著渙散的心神,懷裡抱著仍在熟睡的緣壹接見家臣之際,對方露出了十分驚恐以及不服的神情。
「殿下,請您聽我所言……那已經不是人類了,而是真正的惡鬼。您昨天也該瞧見了,明明是成人之軀,現下竟又化成那般模樣——他是想讓您卸下心防啊,殿下!」
向他進言的家臣額頭緊緊貼著地板,儼然是有死無生的局面。
巖勝忍不住有些煩惱起來。
「若照你所言,我昨日便該命喪當場。」
雖然是從未聽聞過的奇事,但在這名屬下拼了命似的進言下,巖勝也算是略為知曉發生了什麼。化鬼之後.鬼會本能地追求與自己有血緣相關的血親的滋味,如果不是自己現在還能夠呼吸,或許他們也會把緣壹歸類成只知謀求甜美食物的下等生物吧。可是已經不一樣了,弟弟選擇了自己……
「……緣壹是不一樣的。他與其他所有人都不同.你無須擔憂。」
巖勝說,冷冷地看著家臣的表情逐漸趨向於絕望。
或許他們以為這都是哥哥對於弟弟的信任與偏愛。
只有他知道,那是從很久以前就無可奈何的妥協。
因為緣壹總是跟其他人不一樣的。
而夜幕之際,眼瞳閃著血色般淒厲寒芒的緣壹摟著他的腰.心滿意足地在脖側烙印下了又深又纏綿的齒印,緩緩地舔舐他從傷口裡滲出的些許鮮血。
「……………兄……………」
曾經被喚作緣壹這個名字的弟弟垂著血紅的雙瞳,吐露的囈語在灰燼裡瑟瑟顫抖。
巖勝困頓地喘息著,與白晝相當不同的弟弟全身上下都散發著侵略性,他不得不摟著對方的後頸,迎貼那份火燒一般的悸動。弟弟可能是想徹底吞吃掉自己的。但最終他仍然只是把鼻尖深深埋進了巖勝的胸前,縮成孩子般天真無邪的模樣,再一次陷入了誰也無法喚醒的沉眠。
3.
七日過去,巖勝也差不多摸清了弟弟的習性。
實際上,大部分的時間,緣壹幾乎都在沉眠,無分晝夜。他不曉得緣壹若醒來時自己不在身邊會發生何事,只能絕大多數時候都抱著睡著時總是縮成幼子模樣的緣壹行動。此事自然為那名先前曾經請命他殺死緣壹的家臣大為反對,但巖勝先前就已經明言自己沒有任何除掉弟弟的打算,只得按耐下來。
根據傳言,陽光對鬼來說應該是致命的,但弟弟似乎也並非如此。那一日巖勝與他還未足七歲的孩子于庭中拋擲蹴鞠玩耍,就將睡著的緣壹放在了有屋簷掩蓋的長廊底下。
當他意識到的時候,小小的——甚至還沒有他自己的兒子高——的緣壹就站在他身旁,拉扯他的袖口,羽織與長和服拖了一地,而弟弟在燦爛日照底下的臉並沒有太多反應,只是微微皺著眉,看上去果然還是不大好受的模樣。巖勝大吃一驚,也不及管孩子了,連忙抱了緣壹進房,仔細確認他是否有受傷。但緣壹看起來只是有些懶怠的模樣,然後又變大了,伸出手摟住他的脖子就吻了上來,貪婪地吸取他舌尖的唾液。自從巖勝因為貧血而精神不濟過一次之後,弟弟就不肯再在他身上咬出傷口了,取而代之的是舔舐他的其他體液。這是攝食。緣壹只是在吃飯,獲取他生存下去必要的能量。巖勝只能困頓地說服自己,頹然獻上自己的唇舌。
4.
而他的那名家臣,終於在第七日爆發了。
「殿下——我明白您不願手刃久別重逢的兄弟的心情,但是恕拙者直言,您懷中的那位,早已不是您的弟弟了!」
那名家臣年紀還很輕,平日尚能稱作清秀的臉上此刻青筋暴露,五官扭曲。巖勝下意識抱緊了弟弟。
「……我何嘗不明白你的進諫?你且與我說,這七日來,緣壹是不是沒有傷害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一人?且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眠……這算不上是有害吧?」
「鬼!」他的雙眼裡幾乎連血絲都爆了出來。「是狡猾而殘忍的生物!巖勝大人,您只是沒有遇到,您不理解——」
巖勝微微蹙眉,其他的家臣寂靜無聲,固然沒有替那人聲援,但顯然也不打算替他說話,事情有些棘手。
「……你與鬼有冤仇?」
年輕的家臣一下子洩了氣一樣,雙手無力的垂掛在地面。
「我的妹妹……她不知道為什麼成了鬼……而我的雙親,全被她給……回到家裡見到那一幕的我,只能、只能——」
「好了,你不用再說了。」
巖勝連忙抬手制止了他.但家臣並不聽話,血絲與淚水一並從他的眼角蜿蜒。
「在我差點因為走投無路與絕望而成為野武士之前,是殿下您接納了我……!我不希望、不希望您也落得一樣的結局——」
「……不會殺的。」
幼子的聲音在大殿裡清澈地響起。
緣壹掙脫開了巖勝的雙臂,一步一步走向那名家臣,他的身高體型迅速拉長,本來罩在他身上顯得拖拉的羽織一下豐滿起來,猛一瞧竟與披著藤紫色且繡著繼國家家紋的家主別無二致.不怒自威。
「兄長……很重要,最喜歡了。」
成年的,可能比巖勝還要高上一點點的弟弟在那名家臣面前跪坐下來,血紅而猙獰的瞳孔專注地凝視著他。
再次開口的聲音,如同從地獄跋山涉水前來,低沉而又冰冷。
「我永遠都不會、吃掉兄長。」
5.
「夫君,您弟弟的情況,近日可還好嗎?」
百姬矜持而寬容地來詢問巖勝,是又在幾天過了之後的事情。她還是能夠理解,為了照看緣壹,他已經有好一段時間疏於關照自己的親生兒子,當然也包括原本日日與自己共眠的百姬。巖勝對自己的夫人其實終始抱有些許的歉意的,如果當年緣壹不曾出逃,或許她就應該得到比自己更為可靠、值得信賴的丈夫吧,於是他對百姬溫言微笑:「這些日子夜裏還算好……抱歉,讓妳受委屈了。」
他的妻子垂下眼眸,而孩子悄悄地從她背後探出眉目來。
「父親大人……」
他手上還抱著緣壹,一時之間有點困於應對,但最終還是把緣壹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一旁,張開雙臂迎接自己的孩子飛奔前來。
「父親……——」
微暖的小小溫度熨燙著他的心口,兒子抬起頭來,小聲探問:「父親,我想知道,關於我的名字,您是否……」
昌賴。
這是他的兒子得以被授予的名字。
「……你想的不錯,當時我以為你的叔父已然殞命,於是給你取了這樣的名字……你不喜歡嗎?」
昌賴在他懷裡微微噘起了嘴。
「沒有不喜歡,只是覺得、……如果可以的話,更想得到父親的字。」
巖勝忍不住笑了,既溫柔又悲憫地。
「那倒是我不好了,昌賴,今晚一同睡吧?與你的母親一起……緣壹剛剛睡下,我先託其他人照護他看看吧。」
孩子純粹的瞳眸一下子閃起亮光:「可以嗎?」
「當然了,」巖勝拍了拍他的頭。「所以你要當個乖孩子,吶?」
「謹遵父命。」
年幼的孩子在他面前叩首。
6.
巖勝忽然驚醒的時候,是在萬籟俱寂的夜半時分。
昌賴在他與百姬之間安眠,小小的掌心握著他的手指,十分溫暖。
但某種冰冷的氣息只在一瞬之間就貫穿了他的心臟。
——血紅的眸,利刃一般的瞳孔。
是弟弟安靜地跪坐在他的床邊,一言不發。
兄長。無聲的唇語在他紅光閃耀的瞳色下顯得那麼清晰,那個剎那巖勝只感覺自己連心跳都要停止了。
弟弟什麼都沒有做,空氣與時間好似都在他的周身一同凝滯凍結,連髮絲都不曾搖晃遺下,只有那對在夜半的黑暗裡依然閃耀微芒的瞳眸是那麼的清晰而致命。
像是察覺到他終於醒來,緣壹的手緩緩撫上他的脖頸,帶著點遲疑,指尖卻無疑是冰冷的。
兄長。
緣壹又重複了一次沒有聲息的呼喚,脖側流連的手指逐漸往下撫去。
於是繼國巖勝終於無計可施,只能微微顫抖著站起身,盡量不驚醒自己熟睡的妻子,朝著弟弟拉住他的方向前去。
7.
「……緣壹殿下可能化成了鬼,此話屬實?」
名為煉獄的劍士只差沒把額頭磕出了血來。「是的……主公,真的非常抱歉,那無慘被逼到窮途末路之後,突然伸出了尖爪刺向緣壹殿下,然後我就失去了意識……若要責罰,請您責罰我吧。」
「……」
產屋敷陷入的難得的沉吟。
「……東國。]
「啊?」
「若你所言為真,化鬼之物所求的幾乎都是至親的血肉,我原先便對緣壹的繼國之姓甚是在意,好些日子前就請人探查過,東國的繼國領應該便是緣壹的出身……若要追回他,你們就往那裏前行吧。」
「可是若以緣壹殿下的腳程計算,不出兩日便能抵達,即使我們快馬加鞭,這路途恐怕也要十數日——」
「那你們就負責追上他,毋需多言……希望沒有什麼大的損害吧。」
產屋敷微微嘆息,神情很是悲天憫人,然後他招手,請霞柱附耳過來,然而幾句話之後,對方幾乎是第一時間就皺起了眉。
「主公,這樣是不是太……」
「你必須明白,現在對我們來說,緣醫殿下的力量顯然是不可或缺的。我雖不曾同繼國巖勝親自見面,但他是什麼樣的人,我還是有幾分把握,這裡講話最有分寸的就是你了,還請你好好加油啊。」
霞柱露出了困頓的神情。
「好……請您等待朗報。」
眾人離去後,產屋敷又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沒想到,沒想到啊,連帶來呼吸法.身懷如此強大力量的那人都會失敗……真是,十分令人失望。」
8.
隔天一早,昌賴是在門外的走廊上發現就躺在木地板上,懷裡和衣抱著小小的「叔父」熟睡的父親的,甚至連一件被子也沒有披。近日天氣雖還不至於寒冷,但夜露深重,這般睡在外面未免令人擔憂。他猶豫著是要直接喊父親起來還是先去喚醒房裡還在沉睡的母親之時,緣壹的眼睛卻先張開了﹒。
「……」
「……」
色調相似的兩對眼睛陷入無聲的對視。
這個此時看上去比自己還要年幼幾分的叔父,眉眼形容跟自己倒是還有那麼一些相似,畢竟是父親大人的弟弟吧,只有額上的那抹鮮紅斑紋,不論是他現在的樣貌還是成人時的樣子都顯得如此突兀。
從小就被迫與父親分離,現在長大還不知為何化成了鬼,連正常與人交談都做不太到,思考似乎也很混沌。
看著很是安適地縮在他的父親懷裡的緣壹,昌賴心情複雜地感到了一絲絲同情與憐惜。
9.
自從緣壹不再舔舐他的鮮血之後,弟弟睡著的時間明顯長了許多,有時候一天甚至只有一兩個時辰是醒著的,然後醒來的弟弟就會化為成人的模樣——許是這個狀態更好控制住自己不讓自己逃開吧——,肆無忌憚地奪取他的唇舌。巖勝只能感激這種事還沒有在他與家臣會議時發生過,不然也不是丟人兩個字就可以搪塞解釋的了。不知道是不是弟弟身為鬼的關係,每次弟弟進食,被那柔軟的舌尖劃過之際,總是有令人連背脊都發軟的麻癢感襲向他,讓他完全無法反抗,只能由著緣壹予取予求。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的家臣們看到這樣的景象。
「殿下。」
打斷他的思考,突然前來稟報的人神色有些異樣。巖勝微微皺眉,問道:「何事?」
那名侍從低下頭來,遲疑地說:「城外……城外有一群人求見,他們自稱是狩獵鬼的劍士,說有重要的事,必須與您相商。原本門衛是想將他們擋下的,但他們一夥人的劍術確實卓絕——」
巖勝猛可站起身來,緣壹攀著他的肩背,居然也沒有掉下去。
「…………無妨,招待他們進來吧。」
他冷冷一笑。
「我倒要看看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10.
繼國巖勝面前整齊地跪坐著的是三名樣貌各異的劍士,腰間都掛著長長的武士刀。束著高馬尾的劍士神色凜然的看著他,髮色奇特的劍士看上去很有精神,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最後一名短髮的……大概是直接走神了。
束著馬尾的劍士首先開了口。
「繼國殿下。我們的來意,您應當是知曉的了。」
巖勝幾乎是下意識地抱緊了此刻仍然在他懷裡安睡的弟弟,但他還是點頭致意,眼裡冷光顫動。
「我自然明白,諸位就是狩獵鬼的劍士嗎?確實看上去都是身手非凡的模樣,叫人好生欽羨。」
他順了順懷裡還未因這場騷動醒來的弟弟的長髮。
「你們是為了追殺舍弟而來吧?然而就如同諸位此刻親眼所見,繼國之領與當主我本人.俱都安好和平、性命無礙,所以,還請各位放棄我的弟弟,立即離去,或者說……」
他瞇細雙眼,微微一笑。
「若是諸位願意以那高超的劍技侍奉於我繼國巖勝,那留你們下來吃一口飯,倒也無妨。」
11.
——真是位疼愛自己弟弟為弟弟著想的好大哥啊!!
炎柱在心裡大聲地想。很可惜,他不能說出口,因為這次出行主公再三吩咐過,如果需要跟繼國家主交流,全部交給霞柱即可,他與水柱盡量少說一些,聲音都不出也無妨。他悄悄用眼角餘光瞄了一眼水柱,果不其然,他似乎因為被迫發呆已經放空到快要入眠了。
拋開炎柱跟水柱不提,目前仍在沉默地交戰的巖勝跟霞柱之間氣氛已經逐漸降到了谷底。巖勝臉上仍然是那個淡漠到幾乎要融化的笑容,眼神裡卻是冰冷無波,更沒有一絲動搖。霞柱感到他的後頸微微滲出了薄汗。巖勝不願交出緣壹是他們所有人都能猜想到的,但就連主公都沒能完全料到,他居然會一開始就態度如此強硬拒絕,甚至問也不曾問一句他們追捕緣壹是為了什麼。
自己必須萬分謹慎地發言才行,畢竟如果說服不了繼國巖勝配合,恐怕事情會變得難以收拾。
12.
「……這還真是十分深厚的兄弟情誼呢。」
在長達數分鐘的死寂後,霞柱終於像是首先示弱一般,垂下眼睛,平靜地開了口。
無視用眼神訴說著「你想這麼久結果跟我要說的東西還不是差不多?」的炎柱,他繼續說道:「聽上去令人艷羨。」
「過譽。」巖勝依然笑著:「不過是無法將弟弟交給來路不明的人罷了。」
「……繼國殿下,看來首先我必須消除您最大的誤會。」不等巖勝開口,霞柱迅速說道:「我們並不是來消滅緣壹殿下的,相反,我們是為了將他帶回去,將他從目前的困境解救出來。」
他微微瞇細眼睛。
「還勞煩您將我們的同伴還給鬼殺隊。」
13.
鬼。鬼殺隊。日輪刀。紫藤花。劍技。呼吸法。產屋敷。無慘。血鬼術。眼前的劍士簡要又快速地向對鬼知之甚少的巖勝說明了情況,包括緣壹在加入鬼殺隊之後帶來的貢獻,也就是為什麼他們必定需要緣壹的助力的原因。即使每位劍士在習得緣壹教授的呼吸法之後實力幾乎都是以成倍地飛快增長,但至今能夠及上日呼劍士能力哪怕十一的人,仍然是一個也沒有。
巖勝在鼻子裡無聲地冷笑了一下。這不是當然的嗎。那可是繼國緣壹……是他的弟弟啊。況且這其實無關緊要,緣壹的吐息安穩地在他懷裡一下一下呼出,散到襟前的肌膚上,卻莫名讓他有些發寒。鬼殺隊的劍士真正想說的顯然並不是這些。
緣壹為什麼加入鬼殺隊的原因,他還沒有交代。
「繼國殿下,如果以前緣壹殿下告訴我們的事情屬實,您跟他怕是也有十年以上未見了吧,我們做為與他志同道合的夥伴,這一段時間來也算朝夕相處,緣壹殿下是有家仇未報的人,我們都不願看他在此平白消耗……」
「家仇?」
從霞柱開始敘述以來就默不作響的巖勝總算首次打斷了他的話,霞柱眼睛微微一亮,但很快抑制下來,沉聲回答。
「不錯。……想來您也是不可能知道此事,我竟忘了。緣壹殿下雖說平日裡感情表現極少,但即使說他是對裡最為痛恨惡鬼的人也不為過,他甚至能連續出十數日的任務不做歇息,只為了盡速斬殺那些惡鬼。繼國殿下是他的兄長,他該是不會介意我告訴您的——緣壹殿下的妻子,就在臨盆之前,趁他外出去找產婆時被鬼給襲殺了。」
霞柱盡量讓自己的聲線聽上去冷靜且沒有起伏,免得分外像是在作戲。繼國巖勝本來一直輕輕拍著弟弟後背的手僵在了空中,眼神卻釘在他身上。
「……這樣您能明白嗎?我們與緣壹殿下一樣,都與那些鬼物有著血仇,勢必要除盡天下惡鬼方能瞑目。您貴為一方領主,自然是不可能屈身來同我們殺鬼,還望您將緣壹殿下還給我們,然後您只需要繼續治理您的領地就行了,即使不攝取您的血肉,我們隊裡的醫官也能設法讓他活下去,當然,您若要遣人來探……」
「行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了。」
像是忽然對談話失了興趣,巖勝懶懶地把空著的手一擺,黑色的瀏海垂在他的眉眼上,打下晃蕩的陰影。「你所言倒是很有一番道理,不過現下緣壹未醒,讓我聽你們幾句片面之詞就下判斷,那未免對我弟弟過於失禮。緣壹這幾日醒的時間本來不多,等他醒了我再喊你們來議不遲。昌賴,你替我帶客人去歇息了吧。」
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已跪坐在廳門附近等候的昌賴伏首答應:「是。」
水柱看上去很想說點什麼,但霞柱率先站來起來說道:「那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於是他也只好乖乖地再度閉上了嘴。
終於人去樓空的議事廳裡,巖勝凝視著弟弟的臉,斑紋底下的雙眼果然還是沒有任何要睜開的跡象。
最後他只是長嘆一聲。
「連孩子都失去了嗎……」
14.
「昌……賴殿下,是繼國殿下的兒子嗎?」
「正是。」
說是領路,昌賴只是一逕往前走,連回頭看也沒看鬼殺隊員們一眼。水柱撓了撓頭,覺得好歹不是對著繼國巖勝,自己現在應該有資格說話了。
「……我們並沒有要失敬於你父親的意思,只是,呃……」
「父親很重視弟…叔父。我只是不希望父親失去重視的人。」
霞柱望著孩子挺的筆直的背影,小小年紀,氣性倒是不小。
緣壹(yoriichi)……昌賴(masayori)……嗎。
意識到把繼國緣壹帶回鬼殺隊這個任務難度級數可能比當初想像的還難上好幾倍,霞柱越發愁了起來。
15.
巖勝又是被吻醒的。或者說,用舔形容更恰當。
緣壹的鼻尖有些冰涼,輕輕抵著他的,溫熱的吐息撫過他的肌膚,弟弟小心翼翼地舔著他的唇瓣,想讓他張開嘴,好攫取裡的體液。不知道對弟弟來說他嘗起來究竟是什麼味道?家人被妹妹給吃掉的家臣與鬼殺隊的劍士都不約而同地向他強調過,越是血緣親近的人對鬼而言越是無上的珍味,沒完沒了地提醒他,緣壹在乎的不是繼國巖勝,只不過是繼國巖勝的血肉罷了。
巖勝伸手環住大半個身子壓在自己身上的弟弟,微微探出舌尖,任由也算是餓了一整天的緣壹恣意啄吻。
……說實話,他們究竟把他想成什麼了?被多情浪子欺騙身心,還對人家念念不忘的失足姑娘嗎?需要旁人這樣苦口婆心地勸?黑暗之中緣壹的瞳仍然散發著微弱的紅光,瞇著眼看上去很是滿足,這些混亂的日子來,頭一回,巖勝突然開始有些憎恨起理論上完全是被害者的弟弟。
自己隨便決定從他的生命中消失,連塊影子都抓不到,現在又莫名其妙成為非人之物,不但強行闖回來還捎帶了一大堆麻煩,把一切都攪得比六月暴雨颳風再淹過土石流後還亂七八糟,然後他繼國緣壹倒是一副沒事人一大堆的樣子!
「……緣壹。」
就連巖勝自己都覺得說話的聲音有些發冷。
大概是因為兄長說話了,緣壹不得不依依不捨地停下攝食的動作,歪著頭看著他。此時的緣壹已經完全是成人的身形,舉動卻無疑還帶著稚氣。巖勝咬了咬牙,把自己的聲線硬是又壓低了幾分。
「……………你的同伴來接你了,跟他們走吧。」
16.
弟弟全身迸發出的寒意幾乎能讓空氣凍結。
緣壹的兩隻手就撐在他耳朵旁邊,一動也不動,巖勝逐漸習慣了夜晚黑暗的眼睛接著簾外的稀薄月光隱約瞥見了弟弟忽然變長變尖的指甲陷進了柔軟的被褥裡,從羽織長袖下伸出來的指節微微顫抖。巖勝挑起了眉。這又是算什麼。走人之前想把他先吃乾淨了以免之後吃不到好吃的嗎?現在的巖勝也沒有任何制止緣壹的方法,莫說他的刀在幾尺外的刀架上,按照鬼殺隊劍士的說法,那把出自名家之手的普通鋼刀也對殺死鬼沒有任何助益。當然,實際上他也完全沒有要制止弟弟的意思。
有液體摔到了他的臉上,一滴,又一滴,沿著他的臉頰滑入枕頭裡。
「……不要………」
緣壹的聲音很微弱,卻帶著十足十的委屈。
還真是個在他面前無論什麼時候都顯得如此任性的弟弟。
巖勝幾不可見地、淺淺地笑了。
17.
「緣壹…你的同伴都和我說了,你還有不得不做的事,而他們也需要你的力量,不是嗎?」
他溫柔地拍著緣壹的背,後者還在死命把臉往他的脖子裡埋,糊了他身上一堆淚水鼻水。這下可能等會要直接重新沐浴了,索性帶著緣壹一起吧。
「不知道、緣壹、想待在、兄長身邊、」
弟弟執拗地緊緊抱著他,嘴張著,尖利的犬齒冰冰涼涼地蹭在他肌膚上。即使是變成鬼之後行動顯得比起以前直接許多的緣壹,也從未展露過如此激越明白的感情。巖勝感覺心情更好了。看來弟弟混亂的記憶裡關於鬼殺隊的事情並不是那麼清晰。
「……但是你不是有什麼事情必須要做嗎,緣壹?」
他的聲音也溫柔了起來,像是哄騙孩子一般地循循善誘。
「不要、兄長」
「不是我不要你,是你需要別人,不是嗎?」
「…………」
弟弟終於看向他了。
即使是僅僅藉著此刻薄如輕紗的些許月色殘光,緣壹的瞳孔也能看得分明,他的兄長,正對著自己楚楚微笑,披散的黑髮與光潔的肌膚上有如鍍著霜雪一樣的殊色。兄長身上滲著甜甜的香氣,像上好的花蜜,他知道咬下去會是什麼滋味,只消一口就能讓自己本來就很混濁的神智徹底被削去。現在。現在他也想撕開那細緻的肌理,啜飲底下嫣紅的鮮血……
可是、這是他的、兄長。
只要吃掉了就沒有了。
永永遠遠都無條件地對他最好的兄長。
除了這個人以外的東西,現在他全部都不需要。
「…………只要、兄長」
他不自覺的張開了口,話語滴漏而出。兄長笑得更加艷麗了,幾乎能把落在他身上的月色都映成妖冶的薄紅。
「你所言可當真?」
「真、的」
然後他就被按到了兄長的頸側。差一點他就下意識地把牙齒刺了下去。
「那麼就喝我的血吧……或者你想直接咬也行。有些話需要你清醒著告訴別人才行呢……乖,緣壹。」
尖銳的痛楚襲來的時候,巖勝只是抱著緣壹,眯細了雙眼,一聲疼都不吭。
我的弟弟,由我保護是理所應當的。
豈會輕易讓予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