この二本の連理の木に(於這二株連理木下)
体をきっと結び付け (讓身體緊緊相依)
潔う死ぬまいか (高潔地同赴死亡吧)
他抱著兄長在月下行走,吐息化霜,於浮世中消散。嚴冬的夜晚萬籟俱寂,落雪無聲,沒有任何蟲鳴風動干擾,連包裹著他們的塵光都份外溫柔,懷裡的人也安靜地沉眠著,端莊清麗的臉上看不出一點他曾經化鬼時的凶相。
是啊,不論是何等窮凶極惡、盡顯獠牙的鬼,只要細心地剝下、除去那些污血爛肉,在最後吐露出來的始終會是一個潔白乾淨的繼國巖勝,宛若無瑕至珍的瑰石。
繼國緣壹比誰都清楚這一點。這麼想著,清淺的笑又浮現在他的唇畔。
「已經沒有任何可能了嗎?」
原鬼殺隊最擅醫術的女子望著每每被人傳聞無情無感的那個日柱大人,即使是如此殘忍的問題,他仍然問得面上冰冷,彷彿生死都是等閒事。
她咽下逐漸苦澀的唾液,有些艱困地開口。
「沒有辦法。雖然鬼化的細胞都在確實地消滅,但月……他的五臟六腑也因此損害甚大,若不是我們用藥壓著,麻痺他大多數的感官,令他睡下,他必然會極端痛苦。」
「還有幾日?」
日柱大人的聲音一點起伏也沒有。
「…………我想,不出三日了。」
「我明白了。那便讓他繼續睡著吧,藥重點無妨。」
說完他轉身便走,到得門前,又像突然想起些什麼一樣,回頭看她。
「多謝你了。」
三日夠一個不眠不休、不吃不住的繼國緣壹走到很遠的地方,比如曾經的繼國家。他不打算叨擾那裏面的人,只是徑直向宅後的林地走去,那裏才是他的目標,兄長曾攜他去過的所在。
途經後院之時,陌生而悲涼的女子歌聲突然飄揚了起來,聲音儘管細薄,卻叫人一字一字聽得分明。
「——……言愛如無情……方知相思意……」
緣壹愣了一剎,終是沒為此停下腳步。偏偏這歌聲只有他得以聽聞了。
他並不無情,最多是獨情不情罷了。
好不容易殺死那個噁心的東西並從其手中奪回苦尋不得的兄長之後,他對著問過兄長很多次,為什麼要變成鬼呢?可能這絕非該由他問出的話,所以兄長果然也就不想回答。本來兄長也很少處於能夠對話的狀態,他大部分時候都陷在昏沉的深眠之中。但那天巖勝忽然醒了,剛坐起身便激烈地嗆咳起來,吐出一團團黑血,砸在地上染在巾被上,像極了一朵朵零落成泥的黑色山茶花,慘澹與淒涼中帶著無從否定的美。就跪在旁邊目睹一切發生的緣壹大慟,顫抖著上前想拭去那些怵目驚心的痕跡,卻被巖勝一把捉住了手,握得很緊。
巖勝張開口,虛浮的目光儘管難以定焦,卻也死死的釘著他,像要把他連心臟一起打穿,但那含著污血的唇瓣卻終究沒有發出任何音節,只有斷續而急促的喘息虛無地飄盪。
他又昏過去了。緣壹眼睜睜地著那因為幾乎沒有進食而顯得每根手指都脆弱纖細的手從他腕上滑落。
他忽然察覺到,自己確實不該問那個問題。
明知故問也是一種殘忍的折磨。
女子沒有繼續吟唱。
緣壹走入林中,平鋪直敘地想,自己果真是罪無可赦。直到最後的最後,他也是想著要獨占兄長的。
他一睜開眼睛就看見弟弟那張同他一模一樣的臉,有些發怔地望著他,好像不明白他為什麼能醒來。自己背後是粗糙的樹木表皮,身下是泥土與青苔。他立即就意識到了自己身在何處。
於是巖勝開口了:「你在做什麼。」
——這裡是幼時,他最常帶著那個不會說話的弟弟,瞞著大人耳目偷偷溜出來玩的地方。
緣壹半跪在那裏,身旁擺著出鞘的日輪刀,雙手徒然地懸在空中,那付茫然失措的樣子準確地讓他回想起了那個嬌小的孩子,幾乎有種錯亂的想上去摸摸他的頭,說好了沒事了的抽離感。喉間忽然有血氣上湧,他忍住了,不想讓自己的血玷汙眼前這個近在咫尺,對他而言卻絕對是遙不可及的人。
他是光,光就該乾乾淨淨的。不該擁有什麼變成鬼的兄長。
「我在做準備。」
「什麼準備。」
「和兄長一同赴死的準備。」
他的語氣聽上去像是在宣讀生死簿。
風無端吹起,夾著稀疏的雪花,沾染在把他們之間的空氣一分為二的寂靜上。巖勝的身體越發沉重,疲憊感揮之不去,甚至不想抬一下眼讓睫上的細雪融化。他感覺弟弟在說一個很難笑的笑話,難笑的部分就在於這根本不是笑話,而他卻對此無能為力。
「…………胡鬧。要下地獄我獨自一人便可……你湊什麼熱鬧。」
最終他只說出了完全沒有制止能力的蒼白字句。
緣壹看著他似乎連說話都相當吃力的兄長,搖了搖頭,從隨身包袱中取出了一條長長的衣帶,清雅淡麗的薄藤色,繡著小小的梅花。他把衣帶繞到兄長身後,再仔仔細細地纏住自己,一圈又一圈,緊緊地把他們綁在了一起。巖勝望著他緩慢而莊嚴地進行不可解的動作,總也沒說話,也沒有阻止。多麼華貴的衣飾,卻要拿來作這番用途,巖勝不可避免地感到有些滑稽跟悵惘。
常世獨留與君情,惟願來生托一蓮。
「我亦是有罪當誅之人,兄長無須罣礙。」
一切都完成之後,他倚在兄長的肩上,悠悠開口。緣壹將衣帶綁得很緊,所以他們的身體自然也只能密密貼合,巖勝居然並不很討厭,只是弟弟每講一個字,吐息就輕巧拂過他的耳尖,有些令人不耐,而單字們整合成的內容就更讓人不快了,但他現在還不想說話。
見兄長沉默不語,緣壹便權當他是認同了,又說了下去,聲線很平靜。
「我罪孽深重,不曾察覺兄長心思,致令兄長墮落成鬼。」
「將兄長美好純潔的心靈染上汙穢的,不是他人,正是我。」
「兄長能在此時醒來,聽我訴說這些,已是我無上的幸運了。」
他勉強從襟裡摸出六文銅錢,揉開兄長的手,一枚、一枚、一枚塞到了他有些冰涼的手中,剩下三文則留在自己手心,珍重地攢緊。
「但……還請兄長允諾不肖緣壹,同您一道渡過三途之川。」
六文冥船資,共君合舟度。如果可以,他渴望用他這一生能擁有的福報將這最後的願望迴向到後世,祈求他們的魂靈再也不要分離。
巖勝的沉默依舊持續著。無人說話之際,世界就好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和清廉地飄落的雪,堆滿他與兄長的髮間,頃刻間恍如他們已經共同白首。他忽然覺得想哭,即便是這短暫而夢幻的一刻也好,他都希望能持續到永遠。昨日已成今之古,今日不過明日昔,浮世為幻,畢生皆夢,天地如此渺渺,能真正證明他的存在的卻彷彿只有這份注定不為所愛之人接受的情感,在瞬息萬變的流光中讓他明白自己仍然擁有心之所屬。
哪怕是不會被接受的感情啊,他比誰都明白。常人該會感嘆這無法繫結的深情,于他卻只有萬千愧疚不得言出。
可是兄長卻伸出手,抱住了他。
緣壹第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那個溫涼消瘦,環住他的手臂是誰的。
「你沒有罪。」
「也沒有錯。」
「你去罷……我不需要你跟你的同情……但這個世界需要你。」
巖勝的聲音太過溫柔,是他太久沒有聽聞過的,一時之間緣壹好像回到了幼年,那個世界上的一切對他都顯得茫然虛幻、難以理解的時候,只有兄長偶爾露出的清澈笑容,拉著他的手殷殷吐露的話語能夠構成正確的通路,讓他得以觸及。
他多麼想把這份深刻的愛捧入懷中。
「我化鬼是我一人之罪……我不要你替我擔這莫須有的份,繼國緣壹。」
不知道是不是終於明白無可抗衡的死期將至,巖勝覺得自己心裡反而更加清明。他已經做到了自己所有能做的,放棄了所有自己能放棄的東西,但緣壹仍然趕在他進一步得到更加強大的力量之前便斬斷了那個可說是他唯一希望的前途,事已至此,那些執念居然都顯得可笑又諷刺,像風中飛灰,一下便散得無從尋覓。
所以至少讓他獨自抱殘守缺地死去吧,受盡十八層地獄苦難,也強如在這世間苟活。只有這是他毀棄所有尊嚴後剩餘的矜持。
拖著神子去死,這種事情,他做不到。
緣壹突然離開了他的肩頸,熟悉的溫暖離去,他竟覺得有些不捨,就連這點都讓他感到羞恥。
「其實我還有一樣罪。」
緣壹柔軟地說,鼻尖幾乎抵著他的,雙唇就快要相碰。
「我無法——也不想在沒有兄長的世界上存活。」
我只願與您一同赴死。
話語輕飄飄地與雪花一同落下,很快地消融在廣闊無垠而又亙古的時光之中。
「我一直傾慕著您,兄長。」
巖勝一時失語。
只有這個他從未考慮過。
或許吧,他曾經對緣壹注入過能夠稱作親情的愛意,但之後呢。龐大而醜惡的情感吞食了他的一切,令他盲目,令他衝動,令他變得何等愚蠢,在明瞭大抵都是徒然之下仍究義無反顧地投身惡鬼。
他沒有發現自己哭了。
他不配啊。
天照之愛太過熾烈而痛苦,宛如灼骨炎陽,而他必得在這熱度底下灰飛煙滅,屍骨無存。
但即使是日之神,也是會落下淚水的嗎。
「…………我可無法跟你走一道路。」
「可以的,兄長尚未鑄下大錯。即使您注定墮入三惡道,我也願與您同行。」
「我不想要你。」
「我想要兄長。」
「騙子……」
「兄長在說自己嗎?」
「………………隨便你好了……」
緣壹含著淚,又朝他笑了。
「我可以親吻兄長嗎?」
「……就說隨你…」
第一次被吻的感覺並沒有很奇怪,緣壹的雙唇是濕熱的,輕輕磨蹭著他自己有些乾裂的唇角,曖昧不清又帶著十分的憐惜與疼愛。他把緣壹擁得更緊了,像要把他揉進自己的身體之中,像是怕下一秒這個人就會擅自消失在他的懷裡。
他終於對自己即將要死去這件事首次地感到了深切的悔恨。
東方即將要夜白了。
「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兄長。」
「…………好可怕。」
許是藥效又發揮了作用,巖勝又開始昏昏欲眠。但他不想睡著,他還想與胞弟迎接久未逢面的朝陽。緣壹淺淡地笑了下,沒有捏著銅錢的那隻手反握住被放在一旁的日輪刀。
「不可怕。兄長。很快的。」
他只輕輕一送,那把火紅的日輪刀就同時貫穿了他與兄長的心臟,斜斜地將他們釘在了樹木之上。巖勝終是掌不住,咳出了一口血,但也就僅只於此了。
幾乎沒有任何痛楚。
「……要是…有什麼來生……我可不想、還跟你當…兄弟……」
彌留之際,他聽見兄長斷斷續續地這麼說。
「嗯……我也…深愛著您……兄長……」
破曉的第一道晨光溫柔地灑落在了再也不會動彈的兄弟身上。
只有風與雪吹拂著,不厭地訴說世間最為不朽的情感。
他們終於可以修得同舟共度了。
未来成仏疑ひなき(無疑會成佛的我們)
恋の手本となりにけり(必將成為後世戀情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