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峽是險地。那條江夾著如同臥龍起伏般崎嶇高標的山勢,衝波湍急的流水,差不多能勸退絕大多數只是想維生的捕魚人。不。客氣點說,除了繼國緣壹,根本沒人敢驅船往那裏前去,惟獨那個操縱舟行方向如同掌握自身呼吸一樣的男人,只有他才能於澎湃飛濺、砸破懸崖高壁的危石黑水之中安然無恙,成功捕得那些稀有又珍貴的魚體回到村里。實際上村民們早把他的半分視作水神的化身或者某種降靈,若非如此,又怎麼可能於那危極險甚之地全身而退呢。
這天緣壹意外地在明月峽捕著了一條美麗絕艷的魚,那魚閃爍燦然的鱗尾在被他扔進艙裡後仍然不服似地妖嬈擺動,整只魚身足有三尺長,一身新落下的純白雪色般淋漓閃耀的鱗片在陽光照射下顯得分外耀眼,於是他只得扔了一片草蓆上去,就為了遮住那美麗動人的姿色。
杜鵑在夜半淒淒哀啼,泣血一般的傷婉動人。
繼國緣壹大人要娶親啦,這不可不謂大事之一,半村的人都爭相走告地想蹭點喜氣,甚至趕著想來幫忙購置點東西,不過全讓繼國緣壹客客氣氣地回絕了,所有必要或者不必要的物什都由他自己一人操辦,他並不那麼差錢,於是村民們就看見他一次次地於村中到大町裡去的路上往反。珍奇難覓的薰香、川俣絲綢揉製成般輕薄柔滑的純白布料。諸如此類。
若說有什麼可惜,那就是繼國緣壹對他那可人的嬌妻究竟是從何得來總是守口如瓶,半點也不叫他人知道。這倒也不妨,全村裡湊熱鬧的人都看見了,全身覆著如星光般點點落下的雪紗似的白無垢的楚楚女子,只管被薄紗遮住了眉眼,那嫣紅而小巧,像是抹上了勾人的血色似的唇沿卻都是被看了個一清而楚的,那飽滿盈艷似堪堪滴下的露珠,無法不更引人遐思。這不該是屬於人間之物,望著那隱約可見凝脂般滑膩生澤的肌膚時有人嗟歎著作想,恐怕是月中宵宮裡款款飄至、屈降於此的仙子。
月娘、月娘。他們聽見他如此親暱地呼喊他此生唯一認定的妻子。
那也是他們唯一一次得見月娘容顏。
繼國緣壹從不讓他的妻子出外,更是謝絕一切拜訪,僅管他原本便不太同人交際,如此程度也有些詭異了。
連緣壹大人那般看似生性冷淡、薄欲寡情的人都淪陷瘋狂至此,果然那女子是水仙蛇妖之屬吧。他們如此感嘆。
繼國緣壹回到家裡,又拿了他攢了許久的積蓄換了鏤金鑲玉片的瓔珞垂流蘇獻寶似地捋到他潔白如冰晶般純淨的鎖骨前時,月娘一如往常,誠實地表達了拒絕之意。
「我並不需要這些東西,緣壹。」
「但我想給你。」
「你應該多考慮下自己的將來。」
「我的將來只有你而已。」
過於決斷的話從那張與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面孔中透出,情真意切,痴然而不容拒絕。實際上月娘都有些記不得自己為什麼會和那人生著如此接近的一張臉,這本來該是件頂奇怪的事。緣壹的手小心翼翼地環過他的身體,把那串冰冷而又如鎖鏈般鏗鏘作響的華美首飾服服帖帖地鑲在了他的脖頸上。月娘吐出帶著水氣的嘆息,伸手挽住自己的夫君,任由那熾熱的存在又一次沉進自己的身體,遲緩而又絕對地帶來令他迷醉昏亂,甚至願意為此棄置理性的悅樂。啊啊明明不行這樣的,為期兩年了,他該要預備著別離這裡與這個人,回到只屬於自己的地方才是。滅頂襲來的神思恍惚間月娘顫抖著那纏繞著夫君腰間的細白柔嫩的腳,忽然像捧起弱水三千的一滴淚珠似地憶起了一點點那晚的事。彼時暗夜將逝,天清月曉,遠山的地平線夾在迷霧漸開的黎明和初升旭日之間,那個男人把偶然化為魚形在激盪的水裡潛游的他撈了個正著,破出水面被迫迎向陽光的那一刻,他看見男人逆著萬丈光芒,俊美無匹如同冷玉雕砌的面容上,一雙朱紅眼色端莊又狠戾,握著自己薄尾的手緊實有力,那氣勢襯著波濤的險浪惡水,就宛若天神下凡般令人癡狂。
覺察過來時,自己已經化形成了跟那個男人近乎一模一樣的存在。他從驚愕地望著他的那對赤瞳裡看見了自己的身姿。
接著男人在他面前跪了下來,握住了他還淌著水珠的手腕,表情果然還是像玉雕一樣,沒有變化。
「請成為我的妻子。」
他睜大了眼。與人類交契。他想都未想過,多麼荒謬可稽。而且還是明月江水華所孕育的他,與這個捕殺他江裡眾多生靈的男人。會否引來水神震怒都說不清。
「……好。」
他聽見自己開口這麼說。
啊啊,怎會如此。
果真落入網內之時,一切就已然命定了嗎。從那個瞬間,他就被刻上了屬於這個男人的所有物的烙印。
直到如今。
「緣壹……」
情事過後的氤氳中他忍不住喃喃,不知不覺間摻上哀憐的語調像是下意識的討饒。
「我必須、回去才行……我、」
「我不會讓你回去。」
「……」
月娘啞口無言。
「不論發生什麼,不論將來如何,我都不會讓你回去。」
逆著燭火微光,手指輕撫那溫透中還是帶著冰涼濕潤的臉頰,繼國緣壹掩著暗影露出了溫柔的笑容。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揭開席子的那個瞬間,用濕淋淋的迷茫眼神望著他,全身吋絲未纏,只有長長的黑髮披落在象牙般光潔的背上,纏繞在水蛇似柔滑的腰間的人的模樣。
這次一定要讓您成為我的所有物。伴隨著這像從靈魂反面響起一般陌生卻又合情合理的想法,繼國緣壹對著那清麗端艷不可方物的、他未來的妻子崇敬地屈膝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