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壹說:「兄長什麼都不懂。」
這句話突如其來,而且完全意義不明。
巖勝跟緣壹旅行了大概有半年多了,這段時間來他們四處獵殺鬼,在每個村鎮仔細探聽有可疑風聞的地點,不辭辛勞地四處奔走,只為了將能力所及範圍內的鬼全部除掉。這無疑是很辛苦的,即使不算上殺鬼的艱辛與困難,光是他兄弟二人於這泰半荒蕪的地界步行周遊,也是相當勞累了。
「…………你在說什麼?」
天色早已暗了下來,他粗略地紮了個勉強能睡的帳篷,大概就能容下他跟弟弟兩個人。緣壹剛去撿了柴回來,這會正丟進木柴堆裡慢吞吞地燒著。
「說我必須說的話,兄長。」
巖勝感覺更困惑了。在他的印象裡,其實繼國緣壹是很少用這麼敬意不足甚至還帶點失禮的語氣和他說話的。緣壹沒有在看他,兩只眼睛直愣愣地盯著篝火,明亮的焰在他平靜的瞳中跳動,也映得他雙頰生光。他的兩耳空蕩蕩的,好像少了什麼。
少了什麼?
巖勝想不起來。
也可能其實什麼都沒有少,一切都是他的錯覺。巖勝湊過去,挨著弟弟身旁坐了下來。之前他幾乎沒有這樣做過,但弟弟似乎有些反常,他決定也稍微破格一下。
「…你對我……有不滿?」
「並沒有不滿。」
緣壹幾乎是即答:「只是一想到,我總是沒能好好向兄長傳達自己的意思,可是也想不出更妥切的說詞,就忍不住感到有些悲傷。」
……對不起你在說什麼,哥哥好像真的聽不懂。看著弟弟一片空白什麼都讀不出來的側臉,巖勝決定先放棄繼續這個話題。
「別想些奇怪的事情了……做好準備吧……今晚,那個或許…還會來。」
「一定會來。」
緣壹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低沉,他轉過頭去,發現弟弟不知何時也看向了自己。
「那個的執念與業是很深的。」
預料中的災禍於子夜過後才姍姍降臨,那時他們倆正縮在矮棚裡,背貼著背,懷裡各自抱著刀,抵足而眠,雖然無甚遮蔽之物,彼此的體溫還是挺暖的。這次巖勝的反應比緣壹快了那麼一分。
在他感到鬼的氣息的瞬間,女人的淒厲尖叫也傳了過來。
巖勝翻身而起,先弟弟一步閃出了棚外,捉著刀往尖叫的方向急行而去,幾乎是同時他也聽見了緣壹跟上的腳步聲。
兩人在無月的昏暗夜色下狂奔。
說起來,每次那個出現的時候,都是如此般的無月之夜。
他們兩人終是趕上了。
勉強能看出身姿屬於女性的人影跌坐在那個面前,全身顫抖不已,但至少還活著。緣壹迅速地說了一句「我去救她,那個交給兄長了」,兩個翻滾就搶到了女子旁邊,一把攔住她的腰跳了開來。
巖勝的手按上了自己的刀柄,他壓低身子,一線衝到那個的面前,在灰茫的視野都足夠看清對方高大身體的臉的同時迅如疾風地拔刀出鞘,出鞘之聲錚然有若電閃雷鳴。
「 ……月之呼吸、壹之型……闇月.宵之宮……」
——那是,有著六只不停狂亂轉動的血紅眼睛與成排尖牙的異形鬼怪。
拔刀術引出的橫斬幾乎是一瞬間就將異鬼整個攔腰截斷,雖說斬鬼應該優先攻擊弱點的頸部,但巖勝對這只已經對戰過無數次的鬼過分熟悉,先削減它大部分的行動力才是上策。
何況,即使成功切斷頸部,異鬼也從來沒有完全消失過。
被切斷腰部的鬼發出了刺耳的咆嘯,幾乎是下一個眨眼,它的上半身就憑空彈出了數道鋒芒畢露的兇險刀氣,巖勝對此早有準備,但還是幾乎是狼狽地才勉強閃出了攻擊範圍外。
「緣壹!」
他一邊提防著下一次攻擊,一邊扭頭對應該是弟弟在的方向大吼。
女人已經消失,或許是緣壹吩咐她自己先逃走了。但緣壹站在稍微有點距離的地方,身上的外褂隨著風不停的擺動。
緣壹甚至沒有去握自己的刀,只是站在那裡,看著他的哥哥與鬼艱難地纏鬥。
每次都是這樣。
「緣壹……!你到底在想什麼!」
異鬼再生的速度十分驚人,巖勝在四處閃避的空隙裡咬牙切齒地吼出了這句話。他不明白為什麼,唯獨對戰這只連砍斷脖子都無法讓它死亡的鬼的時候,緣壹從來都是袖手旁觀。既不逃走,也不拔刀。更奇怪的是,對於胞弟如此離譜的行徑,繼國巖勝無疑應該感到震怒,但每次他的心裡都只有淡淡的不解跟迷惑。
而緣壹回答他的話也從來都一模一樣。
「你清楚的,兄長。我無法對它刀刃相向。」
語氣就像他的面容一般平靜無波。
你不能砍它,那難道就能放我去死啊?巖勝想罵,但他已經沒有空氣拿來做這種多餘的事了,如果再這麼拖下去,自己必然會被大卸八塊。又是一道刀氣襲來,巖勝雙腳一蹬,騰起身子飛到了半空躲避它,在空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全身的力量往下方用力縱揮下去。
——月之呼吸、陸之型,常夜孤月.無間!
凌厲的縱劈刀光伴隨著迸發的新月劍氣將異鬼一分為二,大量的黑血噴灑了出來,巖勝一腳輕踩落到地面,饒是他也忍不住有些氣喘不過。鬼變成兩半的軀體倒了下去,暫時似乎沒有繼續掙扎的跡象。
但比起敵人的死活,更加衝擊著巖勝的卻是隱隱約約感覺到的奇妙違和感。
常夜孤月.無間。
他剛才說了什麼?
陸之型?
……他不是早已想好,要以此招做為最後的終之型嗎?拋下絕棄了曾經他所有的一切,於永夜的無間地獄中徘徊,執迷不悟地繼續孤身渴求永遠也不會為彼岸常世投下一縷哪怕僅僅是憐憫的光照,愚昧又可笑的結果。
那一天,他不是終於明白了自己僅剩的壽命再也不餘任何追上繼國緣壹的可能性,才會如此落筆絕句,任由每一下墨水濺灑都像是在啜飲他的鮮血嗎?
是有什麼不對。
緣壹走了過來,靜靜地望著他。
「看來……這次也還是不行的樣子,兄長。」
「……即使……這樣也不會死嗎……?我的刀,不夠鋒利……?」
鬼的殘軀逐漸開始冒出青煙。緣壹搖了搖頭。
「不是的,兄長。並不是那些問題。」
盯著四處潑濺的血漬,緣壹陷入了沉默。良久他又自己搖了搖頭,輕輕開了口。
「都過了這麼久了,我就給一點提示好了,應是無妨。」
然後走到巖勝跟鬼的中間,繼國緣壹的臉填滿了他的視線,那兩只沉靜有如古硯聚墨的深邃眼眸直勾勾地盯著他的。
緣壹的耳朵空蕩蕩的。
「——兄長……還記得您的月之呼吸,總共有幾型嗎……?」
繼國巖勝愣住了。
就像緣壹講過的很多難以理解的話一般,現在這個問題,同樣使他萬分困惑。
月之呼吸?
什麼都沒有的雙耳。
月之呼吸有幾式?
是什麼不對?
緣壹看著儘管明顯動搖著卻半天沒有說一個字的兄長,微微垂下了眼睛。
「為時過早嗎……也罷,我們回去歇息吧,兄長。」
他正要轉身,卻被巖勝一個箭步踏過來,兩隻手緊緊扣住了雙肩。
繼國巖勝驚慌地看著他。
「緣壹…你的……你的,你的耳墜呢?!」
他怎麼會忘了?
繼國緣壹從不離身的那對花牌耳墜。幾乎在他有記憶以來就會伴隨著緣壹出現的東西,他雖然其實不明白那對緣壹代表著什麼,但那上面僅管線條描繪簡單,存在感卻如此絕對的艷紅日輪,對他來說簡直就如同緣壹本人的權現一般。
巖勝那從來都沒有任何感情表現的弟弟瞪大了眼睛。
「兄長,你終於想起來了……」
緣壹笑了。
溫煦有如春風一般的笑容,連在這樣沒有月的夜裡都彷彿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太好了。」
巖勝彷彿在哪裡看見過的笑。
然後緣壹輕輕把巖勝擁入了懷裡,很輕,像是充滿慈愛的安撫。
倒在那裡的鬼已經消失了。
只有弟弟的聲音在他耳畔迴盪。
「這樣就沒問題了,兄長,總有一天,你會全部想起來的。」
「我的事情,你的事情……我想對你說的話。」
「一定全部都會想起來的。」
「請不用擔心。」
「到那個時候……不,到任何時候——」
「緣壹都會陪在你身邊的。」
啊。
他想起來了。
在業火包覆的殘骸之下潔淨如同碾碎的玉屑悄悄灑落的骨灰,不論是曾經的悲傷曾經的痛苦曾經的折磨曾經的憎恨曾經的嫉妒,全都被那雙小小的手珍而重之地捧進手心的瞬間。
——繼國緣壹小時候,對他綻放的,那個天真又溫柔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