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越發大了。
少有客人的旅舍門被拉開時,街道上的雪已經快堆積到了小腿處。門上的風鈴叮鈴作響,女侍急急忙忙地從屋內深處小步跑了出來。
「來了、來了,歡迎,客人您要住店還是吃——啊啦?客人,您的衣服……」
站在門口的青年披著朱紅的短褂,正緩緩將手上的紙傘收起來,不知為何,明明帶著傘,他的左半邊身子,從肩上到長袖,卻都沾滿了細小的碎雪。
而他的腰間,掛著兩把長刀。如出一轍,錚鏘作響。
青年沒有理會女侍略帶驚訝的詢問,由著她上前將衣服上的雪拍落。
「住一晚。還有,我在找人,想請問一下……」
「是的,您在找什麼樣的人呢?」
她拍完雪,帶著滿面微笑抬起頭來,正對上青年的臉。
他的臉上有著一片赭紅的斑紋。
那瞬間她恍惚感覺有點印象,她似乎看過這張臉,但不是最近,而是更久更久以前,一對來店暫居的武士兄弟——
「和我長的一樣的人。」
耳畔垂著花牌吊墜的青年平靜地回答。
繼國緣壹啟程的時候,雪才剛剛一點點抽起來,地上也只有一層薄雪。
他想,他應該永遠也忘不了那幅畫面。那時天氣方才轉冷,兄長意外染了風寒,身上不好,數日不曾見客,連他也一併給擋在了外面,說是等恢復了自然會來找他。這一等,便是一個星期。緣壹有些捱不住了。
他想念兄長。
想念兄長的體溫。
大概就在兄長染病之前,他們吵了一架。與其說是吵架,可能更像是緣壹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單方面觸怒了巖勝。那是今年的初雪,緣壹只披了一件外衣,站在院子裡賞雪,溫柔的雪片落到他肌膚上,冰冰涼涼的,但兄長不樂意,讓他去多穿兩件衣服,覺得自己壓根不冷的緣壹就因為這點完全無關緊要的小事跟巖勝爭執了起來。兄長把傘遞給了他,他卻以為是兄長自己怕冷,給他遮了落雪,卻落得自己左肩一片銀白,而兄長對此一點也不開心。
真的是完全毫無必要。他不懂為什麼,兄長看着他的眼裡是那麼充滿了冰冷的氣息。
遠比嚴冬大雪更加令他的心臟凍結。
——等到繼國緣壹終於受不住心裡的滴血相思情,無視兄長的警告強行闖進他的房間時。
那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落了些許灰的木質地板,與自己的那把刀一模一樣的,蛭卷刀鞘都還齊齊整整的日輪刀孤零零地橫躺在那裡。
哪裡都沒有繼國巖勝的身影。
只有庭院裡踩踏著薄雪的腳印,與他來時的方向截然相反,一步又一步,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渺茫,最後終於消失於一個繼國緣壹再也無法追尋到的所在。
他想,他是差一點就崩潰了。
但在繼國家的長子已然消失的現在,本來作為次子一向無拘無束的緣壹也突然失去了這樣隨意表達感情的自由。他動用了自己所有的神經感情與力氣,努力說服父母自己必定能找到不知所蹤的兄長,懇求他們給他僅有一次的機會。
哪怕實際上,他驚愕地發現,自己根本猜想不到兄長究竟去了哪裡。
何況還丟下了他珍如性命的日輪刀。
緣壹只能把那把日輪刀也帶到了一起,沒有意義地祈禱它能指引兄長的方向。
其實吧,如果真的是自己的錯,緣壹也並不是不能猜想一二。
並不想和兄長之間產生不必要的誤會的緣壹,是曾經跟巖勝形影不離的。兄長雖然看似冷漠,卻很少真正地拒絕緣壹。每當他將吐息貼近兄長的耳畔,在那纖白脆弱的薄頸留下鮮紅又明確的殘痕,於那熾熱的肉體熨下僅僅屬於自己的熱度,他都能清楚明確地認知,在那不斷顫抖的身軀中感受到的,巖勝儘管試圖逃避但仍舊無可否認的快感。兄長也跟他一樣,無法自拔地耽溺於這樣罪惡而悖德的行為,他是一直如此深信的。偶爾的嬌嗔與反抗,憤怒與責罵,他一概都是當作不可多得的情趣深深憐愛著的。
但繼國巖勝消失了。
他除了亦步亦趨地,向他曾經跟巖勝旅行過的地點重複前進,居然什麼也想不到。
女侍說,她沒有再度見過兄長。
他不知道,在這一片茫茫白銀的空虛世界中,他到底該如何才能尋找到他的兄長。
那唯一能與他水乳交融,曖昧苟且,彷彿天生就注定要合而為一的存在。
——沒有繼國巖勝,繼國緣壹的人生,就只不過是一片空白。
清晨一早,天都未明,緣壹就離開了旅店。大雪並未止歇,甚至更加狂暴了,有如瘋狂吹落的純白碎花,漸欲要迷了他的眼。
他沒有太多時間憩息,兄長在任何時候,都可能從任何地方悄無聲息地離開。
他一定要找到繼國巖勝。
哪怕,只為了兄長溫柔的笑靨能重新雋刻在他的兩只瞳眸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