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國巖勝永遠都記得,自己出於好奇,偷偷跑去找家裡那個明明總被敬遠忌諱、卻老是有些遮遮掩掩的風聞不請自來地傳到他耳裡的弟弟的那一天。
彼時正月剛過,時氣幾乎是灑水成冰,冷得緊,繼國家還舉行著不大不小的慶祝儀式,巖勝在宴畢之前偷偷抓了幾個碩大圓潤的橘子,趁著父親忙於同家臣對酌應酬無暇理他之際逃了下席,兩三步就遁入淒冷的夜風之中。他小心地把橘子團在懷裡,免得落到地上,三步併兩步地在雲間隱約的月色流蕩下快速往後院的狹小房子繞去。弟弟理所當然沒有出現在宴會上,所以,他一定還是在那個地方。
巖勝帶著一些戒慎恐懼,還有難以言喻的興奮拉開了那扇木門,現在方是戌時,他的那位只聞姓名不見形容的胞弟應該還醒著。
「緣壹、緣壹……你在嗎?」
他朝著那狹小的空間柔聲呼喚。
第一眼看見繼國緣壹時,巖勝霎時間都忘記了如何呼吸,他的弟弟,擁有跟自己如出一轍的雙眸,瞳中映照的是近於乾枯花色與將熄殘火之間的黯淡血紅,但那眼珠,那折射的色澤,卻跟繼國巖勝又完全不一樣。那像是靜止的池子冰晶磨成的鏡面,毫無生息跟波動,只是無意望見都彷彿要被捲進去的幽深潭水,巖勝幾乎是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可那占據弟弟大半面幼嫩面頰的斑紋卻又熾熱奔放,大開大放地彰顯著它的存在,不懼任何人探尋的目光。這就很扯。巖勝茫然地想,他聽聞他與緣壹乃是雙生之子,這也是他們為何會遭受生分命運的原因之一,可他如今終於見著了雙生弟弟的臉,卻覺不出跟自己哪裡有相似之處。是吧,或許眉眼牽引處是有些像的,但除此之外的東西,一概俱非。
他們從出生起就包裹著完全不同的事物。
緣壹跪坐著的身軀往後退了退,像是無聲地禮讓巖勝進來,於是巖勝便也止住了那遭受四書禮樂南華經荼毒得過於深厚的年幼腦袋無益的思考,乖乖地攀入了未踏之境。
冬日寒冷,木製的小小屋子裡更是濕氣深重。巖勝看了看弟弟身著的不過是不曾添過棉絮的粗糙麻衣,忍不住有些心疼,便把身上薄藤色的羽織卸了下來,珍重地披到弟弟雙肩上,他從乳母那裏略微聽聞過,緣壹從小的飲食衣著都待遇不佳,恐怕也沒吃過太多能頤養身子的膳食,巖勝自然也不惜奉獻一點他還能給予這個可憐的孩子自己僅有的東西。這時他終於想起了自己揣在衣襟裡的橘子,都被他暖得有些溫了,連忙把三個又大又圓的橙亮亮的果實掏了出來,喜孜孜地笑了:「緣壹,我給你帶了橘子,你吃一個吧?這都是底下的人今日剛上貢給父親大人的,肯定是好的。來。」
說著他就將一顆飽滿的橘子塞進了緣壹手中。緣壹兩只眼睛緩緩移到了手裡的橘子上,好像從來沒見過這種奇怪的東西,也不知道這是什麼。難道弟弟連橘子也是第一次吃?就在巖勝遲疑了一會,思考著要不要接回來幫他把皮給剝了。
的瞬間。
帶著柑橘香甜味的汁液濺滿了他的臉,一陣急遽的酸楚暴力一樣襲向他脆弱的眼睛,巖勝大驚失色,胡亂抹掉讓他酸得發麻的液體勉強睜開眼睛,不料這一看就望見緣壹依舊呆呆地握著被他捏爛了的橘子,小小的臉上全是橘子噴出的東西,而他居然連眼睛都沒閉上。這下巖勝早把剛看見弟弟時的詭異感忘了個一乾二淨,再也顧不得自己的痛苦,連忙摸出懷紙,就去替他擦拭一團亂的臉。
「真是的,你怎麼這麼不小心……?沒吃過橘子也不該這麼大力……誒?」
才匆匆擦掉絕大多數的液體,他的手就被扣住了。
「緣……緣壹……?」
被捏破了的橘子不知何時掉到了地上,把疊蓆染得黏黏膩膩。這下女中們收拾起來可要費勁了,巖勝抽離地想,然而腕骨逐漸加劇的痛楚卻阻止了他繼續發怔。他心裡一跳,眼神與弟弟四目相交,那雙眼像鍍上血色的冰玉一樣,一點感情的映射都沒有,卻慢慢地纏繞上自己。痛。好痛。這不是說笑的,那只幼嫩的手壓在自己手腕上的力道像是有千鈞重一般,巖勝感覺自己的指尖已經開始發冷了,指節不受控地抽搐起來。
「緣………壹、乖,放……放開,哥哥、會痛……吶,乖、聽、聽話……咿、緣壹、緣壹緣壹」
生理性的淚水從眼尾慢慢滲出,巖勝急得紅了大半的眼眶跟雙頰。是真的痛得他話都快說不清了,這個弟弟怎麼回事,完全不知道手上的輕重嗎?難道從沒有人教過他?某種方面來說這也算兄長的失職,巖勝微弱地有些自責,但要緣壹再不放開他,他彷彿都能聽見自己骨頭斷裂的聲音了。這是他握劍的手啊。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緣壹、來,聽哥哥的話,你這、樣……別人會,難受的,所以咿、來,慢慢、放…放開,好、嗎?像、像這……樣、」
汗水逐漸從額上滲出,但巖勝依然艱難地保持著溫柔的笑,努力地用另一隻手試圖比劃出放鬆的樣子,他慢慢地把五只手指握緊又鬆開,無比欣慰地感受到弟弟終於隨著自己可說是拼了命的教學逐漸放開了他的手腕,最終只是輕輕地撫握著而已。
「乖……你做得、很好哦,緣壹。哥哥給你剝橘子吃吧?」
巖勝對他綻開了滿面的笑容,只要無視那一臉的淚痕跟汗水的話,顯得還是很清麗動人。雖然多少有點死裡逃生的意味。
幸好,弟弟似乎覺得橘子很好吃的樣子,最後剩下的幾個橘子都讓他吃了個乾淨。剝完橘子的巖勝已經沒什麼力氣了,只是摸了摸緣壹的頭。
隔天,好容易逃過一劫的巖勝同母親的貼身女中探聽了始末,方才知道緣壹從小力氣就大得驚人,連筷箸都會被他在無意間輕易折斷,母親跟女中都想不著辦法,因此從來都是她們小心翼翼地餵緣壹進食。巖勝尋思再三,覺得這下果然還是要身為男性的自己來教導緣壹正確的行徑才是正理,絲毫不覺得自己彷彿踏入了什麼奇怪的誤區。
從那之後,巖勝每天晚上都會偷著空去找緣壹,盡量同弟弟一起用晚膳。他一手握著筷子,一手抓著緣壹的手,細心地向他示範怎麼樣的力度跟姿勢才能準確的握住筷子,夾取食物,而不是把脆弱的木製餐具變成一堆垃圾。
雖然過程磨人,但巖勝覺得挺滿足。他還想教緣壹更多更多的事情,可以的話,把自己學到的所有東西都毫無保留地教給這個可憐的孩子更好。所以被父親毆打時,他並沒有想太多,老實說那痛楚還不如那天緣壹緊緊箍著自己的手腕時來得令人心驚膽跳。但要是緣壹也挨揍就不好了,萬一弟弟其實不抗打呢,所以他加了把勁,把雕了早有一陣子的笛子趕了出來,送到了弟弟手上。
「覺得害怕的時候就吹吧,哥哥會馬上來幫你的。」
他對面無表情的弟弟開心地笑了。
——所以說,繼國巖勝記得自己是把手上的力氣輕重全都教給了弟弟的。
「等等……緣壹,你現在是、獵鬼人嗎?那麼,你聽我說,也讓我同你一起殺鬼吧。我死了如此多的部下,血海深仇,不可不報……——?!」
那這個殺完鬼就在那裡停機了老半天,他差點都要以為對方是懶得搭理他說話,卻又突然飛奔過來一把扣住了自己腰間力道重得差點讓他沒感覺自己的脊椎要當場折斷了的生物到底是,什麼?
「緣壹、緣壹、等等,你先放開我……你的手……咕唔……!」
「兄長……緣壹好高興,我這樣的人竟然能夠救下您…兄長……兄長、兄長……」
已經完全長成了青年的弟弟緊緊箍著自己的腰,頭埋在他的頸脖間,說什麼也不肯放開。明明剛剛還是冷冽無情地斬斷了鬼首的男人,現在忽然又顯得如此脆弱可欺。巖勝動搖了。他的頰上還沾著鬼和人的鮮血,周圍一地的狼藉殘骸,但他卻忍不住,回抱了弟弟溫暖固執、一瞬間又顯得無比幼小的肩背。
「沒事的、放心吧,緣壹……哥哥會跟你一起的。」
雖然巖勝不理解小時候明明細心教導過的弟弟為什麼又把做人的基礎和力道的控制忘了個底朝天,但他並沒有氣餒,決定重新開始教起。所以加入鬼殺隊的第一天,弟弟堅持要和他同房共枕時,他只把這當成正遂自己的安排以及弟弟的撒嬌,並沒有太多意見,只是隨意地頷了首,言道此為巖勝之幸,完全沒注意到身旁的水柱向自己投來了多麼驚恐的目光——既然要重新教導緣壹,在一起的時間自然是越多越好,何況巖勝本身也要向緣壹學習呼吸之道,一切都顯得理所當然水到渠成,誰都提出不了一點反駁的意見。
只能目送巖勝狼入虎口罷了——反正本人也沒有這種自覺。
畢竟全鬼殺隊裡可能就沒有剩下任何一個還不知道日柱大人珍而重之的那只笛子究竟出於誰親手製作的人了。
「兄長……今天殺死的那只鬼,血濺到了我的身上……我一下想起了您當時在屍堆裡滿身血污的模樣,十分不安……您願意安慰我嗎?」
說著便吻上來的弟弟,手掌扣著他後腦的力道完全不容抗拒,跟尋求同意可說是毫不相干。
「緣、緣壹……你…、」
「我一直都十分害怕,兄長。請不要丟下緣壹,切緣壹只有您了。」
「啊、疼、你這樣……不、行……啊啊…!」
「兄長,您並沒有脆弱到如此程度就會喊疼的。」
「你……!」
可能弟弟就是一種不講道理的存在,跟從前毫無區別。
巖勝沒有反抗,只是死死抱著枕頭,任疼痛的淚水像幼時一樣無聲無息地滲入柔軟的布料之內。不管怎麼說,他還是得教會弟弟正確的行為才可以,既然誰都沒辦法當他的對手,那也只有自己才能委曲求全承受這樣彷彿隨時都會被燒盡的熱度了。
不是舒服。絕對不是因為太舒服了。
「啊……嗯、緣壹……、不行、那麼大力真的會疼啊啊——不要不要、嗯啊啊、啊啊……!」
腰間青紫縱橫的瘀血與被迫攀向的絕頂一同刻印在了他的軀體深處。
讓弟弟撒嬌乃是身為哥哥的義務。
當巖勝領悟到這是多麼片面理解的事情之後,一切早就無可奈何為時已晚木已成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