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便是第四萬九千零迴了。」
無際平川上蕩著小舟。舟上梢公面上系著白布,下篙輕盈,撥子卻水也不沾,只有舟身在川裡行得飛快,把一動也不動的死水激起一片片透明波紋。血色的無根蓮花漂流在水面上,泛著幽幽暗光。
「卻是難為你算得清楚,舟子。」
答他的是舟上端莊跪坐的乘客,一席紫衣挺得筆直,肩頸與高高垂下的烏髮間空氣紋絲不動。他臉上同樣蓋著墨黑的紗,紗底下僅剩的雙眼早已不能識物,然而僅憑篙尖點水的力道,他也能明白梢公今日把舟划往了與前四萬八千九百九十九次不同的方向。
梢公嘆了口氣。他的聲音很輕,卻嘶啞乾澀,像是被人燒去了喉嚨一樣破碎刺耳。
「我既為你撐篙,自然就記下了。重罪之人,我今日再問你最後一次——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了。四萬九千日,日日受盡七七四十九種苦難折磨,你仍是不曾有半點悔悟之心麼?」
黑紗下的嘴角揚起了笑意。
雪白的牙尖微微發光。
「無悔。」
梢公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息,遂便把舟撐向細窄的遙遙深淵去了。
「你如此問過我四萬九千次,倒也不嫌膩煩。」
「職務在身,談何膩煩。」
聽著那終始毫無起伏的聲線,乘舟之人像是觸動了什麼,無法窺探梢公神情的眼眨了幾下。然後,像是興之所至,他承續向來終止於此的對話。
「……你渡了我百餘年,也是一場孽緣,我就與你多說道幾句罷。你說說,我須得悔的是什麼念,悟的是什麼道?」
梢公的手微微一滯,但那僅是千萬分秒間被截取的一瞬,就連乘舟人也不曾發覺。
「悔傷了眾生性命,悟一切俱是徒勞。」
「哼。」服紫衣的乘舟人冷笑一聲,黑紗蕩起冰冷的弧度。「我為平天下取一國而傷十數萬性命,與我為追求極致之道傷十數萬性命,本無區別,俱是理想。舟子,那些為我一身之理想而逝去的性命,會因我這於他們等同鴻毛蟬翼的後悔之心而得到救贖嗎?不。這不過是侮辱他們的死亡,怠忽他們的犧牲。我不會後悔,舟子,唯獨不會後悔,唯獨不能如此踐踏我所取得的性命。至於徒勞……」
乘舟人的聲音忽然放柔了。「我倒確實是愚蠢之人,我光曉得自己踏上的是正確的路徑,卻看不明白那是沒有終點的無盡之途。可即便重來一次,我知道的,我仍會重複相同之事,受別無二致的業火焚身。你經年於此行舟,不知是否見過高天原之上的烈陽?啊啊,我不後悔。所有的一切,所有憎恨,所有嫉憤,所有焦灼,所有絕望,都是我自己種下的因,化成我只有我得以獨享的苦果,而我得承受付出的代價,我也心甘情願償還到底。相較起來,所謂地獄的苦難就如同笑話般無足輕重。舟子,你說我究竟何須悔悟?」
梢公沒有答覆。舟在顫抖,船篙在顫抖,梢公的手在顫抖——連川水也同他一起顫抖,血蓮花浮浮沉沉,吐出妖嬈的艷光。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止住了舟。
「此去便是絕無歸途的真正地獄——﹒繼國巖勝,你當真不悔?」
繼國巖勝垂下了黑紗底下的雙眼。
「不悔。」
靜謐的川上無端催起了微風。
輕輕捲走了那一面白布。
失去掩蓋形容之物的梢公緩緩屈膝跪下。
「——即使從此便是與我共度也不悔嗎,兄長?」
在反應過來之前,他面上的黑紗就被人揭去了,巖勝猛地抬頭,明明已經失去視力一百多年的眼睛竟清清楚楚地印燒出了梢公的面龐。那人把紗隨手扔進了河中,對他露出了璀璨的笑,背後赫然是一輪血色淋漓得彷彿要落下血淚的鮮麗紅月,與他面上的火紅斑紋相映緋然。
…………………、————!!
「我尋遍十殿閻羅,最後得到這樣一個允許我將兄長拖出地獄,重回人間的條件時十分費解,與您同於地獄渡劫,這自然是我所願.不足掛齒,但為何最後的要求卻是劫滿之後,您不得對自己犯下的滔天罪孽有所悔悟?兄長,如今我完全明白他們的用心了。」
篙子無聲沉進了水裡,擁有血梢長髮的男人伸出雙手,交疊握住他的兄長的,情深意切,纏綿悱惻。
「比起現在這樣無趣的地獄,您還是更中意緣壹這個地獄吧?」
繼國緣壹對著他露出了如同高天原上熾烈璀璨的日光一般奪目的笑容。
血絲在巖勝的眼裡綻放起來,他想揮開弟弟的手,對方卻一如往常地巍然不動。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這個人只不過是出現在他面前,就能在時光彷彿凍結的剎那毀滅他的所有餘裕,粉碎那些形而上的空談、徒具美意的文字遊戲。直到前一刻他都還深信自己已然無懼再受到任何雋永的折磨或者反覆凌遲,還能將其作為代價坦然以對。但是唯獨繼國緣壹。唯獨繼國緣壹。唯獨繼國緣壹!
「你是什麼時候——」
「兄長。」弟弟的手指緊緊掐進他的指縫裡,溫言微笑。「一直都是我呀。說起來不能讓您認出我似乎也是條件之一,不過您好像從未考慮過我會與您同在的可能性吧?我好高興,兄長。您選擇了我,而且親口允諾,無論時光如何倒流、如何變遷,您還是會選擇我,即使您離開我,那也是因為您選擇了我——兄長。緣壹實在幸甚之至,無以回報。」
早該徹底停止的心臟瘋狂地鼓動,打出雷鳴一般的悶響。緣壹低頭,親吻他的指尖。
「請安心吧,兄長。您說過您不會後悔您的決定——實際上您後悔也來不及了,契約已成,輪迴定讞。在您答覆我迴向四萬九千次的無悔的時候,轉輪王應許我之事便實現了。您今後也會與我同在,遍嘗您曾經受過的憎恨、嫉憤、焦灼、絕望。您將永無安寧之日,永無安息之地,永劫輪迴,只為了我一人的火焰而燃燒,為了我一個人而毀滅。兄長。」
腰際被抱住了。
是如同烙鐵一般滾燙的溫度。
弟弟在他的耳畔吐出如同三昧真火的嘆息。
「——不覺得令人心蕩神馳嗎?」
人 間 煉 獄
讓我們在地獄永永遠遠地攜手共步下去吧。